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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5)


  「吃過晚飯,十點半光景,我才回家,一眼看見大廳的椅子裡擱著她的圍巾和手套。我不明白她這麼快就回家來到底是什麼原因。我走進展室,她不在屋裡。我猜想她大概又上海灣去了。這時我突然猛醒,對於這種充滿謊言和欺騙的肮髒生活,自己已忍無可忍。事情好歹總得有個解決。我想是不是應該抓起一支槍,去嚇一嚇那情夫,嚇一嚇那對狗男女。於是我馬上出發到海灘小屋去。僕人根本不知道我曾回家來過。我溜進花園,穿過林子,看見小屋的窗口亮著燈光。我直奔小屋而去。可是出乎我的意料,屋裡只有呂蓓卡一人。她躺在兩用沙發上,旁邊的煙灰碟裡堆滿了煙蒂,她看上去像是得了病,神色反常。

  「我開門見山就罵費弗爾那混蛋,她一言不發,靜靜聽著。『這種丟臉的日子你我兩人應該過夠了,』我說。『今天就算是個終結。你明白嗎?你在倫敦放浪與我無關,你可以在那裡跟費弗爾同居,或是隨便找個稱心的情夫。在這兒可不行。不許你在曼陀麗胡來。』

  「她沉默了一會,目不轉睛地望著我,過後微微一笑說;『倘若我喜歡在這兒住,怎麼辦?』

  「『你應該明白我們的交換條件,』我說。「對於我倆之間那樁該遭天罰的肮髒買賣,我可是守信用的,對不?你卻說話不作數,你以為你可以把我的屋子,我的家,當作你在倫敦的豔窟嗎?我忍氣吞聲地受夠了。上帝作證,呂蓓卡,今天給你最後一個機會。』

  「我記得她把香煙掐熄在沙發旁的煙灰碟裡,然後站起身,雙手舉過頭頂伸了個懶腰。

  「『你說得不錯,邁克斯,』她說。『是時候了,我該掀開新的一頁了。』

  「她顯得非常蒼白,非常瘦弱。她開始在房間裡踱步,雙手塞在褲袋裡。穿著航海服,她像個小男孩,那張娃娃臉同波特切利①畫中的天使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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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六世紀意大利畫家。

  「『你想過沒有?』她說,『你簡直沒法拿出像樣的證據來指責我。我是說倘若你想同我離婚,把事情鬧到法庭上去。你明白嗎?打一開始起,你就沒抓住我一丁點兒的證據。你的朋友,甚至那些僕人,全都相信我們的婚姻美滿至極。』

  「『要是我扯著弗蘭克出來講話呢?』我說。『還有比阿特麗斯。』

  「她仰天大笑。『弗蘭克能說我什麼呢?』她說。『你對我瞭解至深,難道這點都不明白?至於比阿特麗斯,倘若她出現在證人席上,我一定讓她變成一個十足的嫉妒心很重的街坊潑婦,因為丈夫偶爾昏了頭,做了傻事,才來法庭打官司。這難道不是世上最容易辦到的事嗎?不,邁克斯,要證明我行為不端,夠你費心的了。』

  「她把身子的重心壓在腳跟上,前後搖晃,雙手插在口袋裡,嘴上掛著淺笑,目不轉睛看著我。『你想過嗎?我可以讓我的貼身女僕丹尼出面,在法庭上立誓提供任何教給她的證詞。而其他的僕人,出於無知的盲從,也都會跟她依樣畫葫蘆在法庭上宣誓。在他們眼裡,我倆是同住曼陀麗的夫婦,對不對?其他人,包括你所有的朋友,我們這個小圈子裡的一切人,也都這麼看。好吧,我倒要看看你怎麼來證明我們其實沒有夫婦關係。』

  「她在桌子邊沿坐下,晃著兩條腿,盯著我看。

  「『我倆扮演恩愛夫妻的角色不是非常成功嗎?』她問。我至今還記得自己當時曾盯著她的那只腳看,腳上穿著條紋花樣的涼鞋,一前一後擺動不止。看著看著,我的眼睛開始發酸,頭也莫名其妙地突然劇痛起來。

  「『我們兩人,我是說丹尼和我,可以讓你顯得像個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她低聲說。『使別人不相信你,邁克斯,誰也不會相信你的。』那只腳還在我眼前來回晃動,那只穿著藍白相間花紋涼鞋的該死的腳!

  「突然,她蹭地滑下桌子,站在我面前,臉上仍然笑容可掬,雙手還是插在袋子裡。

  「『假如我有個孩子,邁克斯,』她說,『不管是你本人還是世上隨便哪一個外人,都將無法證明孩子不是你生的。小傢伙將在曼陀麗長大成人,姓你家的貴姓。到時候你也無計可施啊!等你死了,曼陀麗將自這孩子所有;你根本沒法防止這樣的事情發生。財產的繼承關係是無法避免的。為了你鍾愛的曼陀麗,你當然希望有個繼承人,對不?看著我的兒子躺在栗子樹下的童車裡,在草坪上玩跳蛙遊戲,在幸福穀捉蝴蝶,你不高興嗎?看著我的兒子一天天長大,心裡明白一旦你死了,這一切將全都歸他所有,這難道不是你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嗎?邁克斯?』

  「她頓了一頓,仍然把身子重量壓在腳跟上搖晃,接著又點起一支煙,走去站在窗邊。她開始放聲大笑,哈哈地笑個不停,我覺得她好像永遠不會住嘴了。『天哪,多有趣!』她說。『真是有趣到極點,妙不可言!對啦,剛才你聽沒聽到我說,我該掀開新的一頁了?現在你總該明白我為什麼說這話,那些妄自尊大的本地人,你家那些該死的佃戶,這一來他們肯定會高興吧?他們會說:這正是我們一直翹首期望的喜事,德溫特夫人!我將做一個十全十美的良母,邁克斯,就好像我始終是個十全十美的賢妻。誰也看不透其中的秘密,誰也無法瞭解事實真相。』

  「她轉過身來,面對著我,臉上掛著微笑,一隻手插在口袋子裡,另一隻手拿著香煙。我殺死她的時候,她還在笑。我是朝她心窩開槍的,子彈不偏不倚穿心臟而過。她並沒有立刻倒下,而是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盯著我看,臉上慢慢綻開笑容,兩眼睜得滾圓……」

  邁克西姆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竟成了低聲的耳語;他那被我握著的手冰涼冰涼。我沒敢看他,移開目光盯著身旁地毯上打瞌睡的傑斯珀,它的尾巴不時微微一甩,敲打著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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