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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4)


  我一聲不吭,緊緊摟著他。我但願他就這樣不停地往下說,但願他的積仇會就此消散,一些陳年宿怨、嫉憤和污穢都會隨著一掃而光。

  「我們就這樣在一起過日子,」他說。「一個月接著一個月,一年複又一年。我只好隨遇而安,都是為了曼陀麗。她在倫敦的胡作非為與我無關,因為那些事無損曼陀麗一根毫毛。開始那幾年,她還檢點,誰也不說她壞話,背地裡的竊竊私語也沒有一句。可她慢慢地放肆起來。你知道男人如何染上酗酒的惡習嗎?開始時並不上癮,每次只喝上一點兒,可能過五六個月才爛醉一次。接著,週期變得越來越短,不久,每個月,每半個月,每過幾天就得大喝一通。什麼安全係數,什麼內心深處的防範戒備,全都消失殆盡。呂蓓卡就是這樣。她開始把自己的一幫狐群狗黨請到這兒來。她一次邀請一兩個,週末宴會時讓他們混在賓客當中。所以,在開始時,我還無所察覺,拿不准這些人是誰。她常在小海灣裡的石屋舉行野餐。有一次,我從蘇格蘭打獵回來,發現她跟六七個朋友在海灘小屋鬼混,都是些我從來沒見過的陌生人。我向她提出警告,她卻毫不在意地一聳肩說:『這跟你有什麼關係?』我對她說,她盡可以上倫敦去和朋友幽會,但曼陀麗是我的家,她也得按當初說定的規矩辦事。她微笑著沒說什麼,可後來竟同弗蘭克調起情來。羞羞答答的忠實朋友,可憐的弗蘭克!一天,他來找我,說是想離開曼陀麗,去另謀職業。我和他就在這間藏書室裡爭辨了兩個鐘頭,到末了我才明白他的苦衰。他終於忍不住了,對我說了真話。他說那女人一刻也不放過他,老是到他那兒去,設法引誘他到海灘小屋作客。親愛的弗蘭克,多可憐!他不知道真相,一直把假像當真,以為我們是一對美滿的恩愛夫妻。

  「我指責呂蓓卡不該打弗蘭克的主意,不料她勃然大怒,把我罵得狗血噴頭,用的全是她那種獨特語言中的肮髒字眼。那一回真叫做大出洋相,看著一定叫人噁心討厭。過後,她又去了倫敦,一住就是一個月。等她回來以後,起初倒還老實,我以為她總算接受了教訓。後來,比阿特麗斯和賈爾斯來度週末,那次我才認識到自己先前的懷疑不是捕風捉影:比阿特麗斯確實討厭呂蓓卡。我敢說,比阿特麗斯以自己那種古怪、暴躁、不加掩飾的作風,一眼看穿了她,猜出我們夫婦的關係不正常。那一次的週末假日,大家彼此提防,全擔著心事。賈爾斯跟著呂蓓卡駕船出海,比阿特麗斯和我在草坪上憩息。等兩人回來,賈爾斯樂滋滋的好不得意,看見這模樣,再一看呂蓓卡的眼神,我就知道她開始向賈爾斯灌迷湯,重演她對付弗蘭克的那套故技。吃晚飯時,我注意到比阿特麗斯一直盯著賈爾斯看,賈爾斯那晚的笑聲遠比平時響亮,話也特別多。與此同時,呂蓓卡端坐在餐桌上首,活像個天使。」

  拼板已差不多湊齊。那些奇形怪狀的小片小塊,我曾用笨拙的手指想把它們拼攏來,可硬是不成圖案。怪不得我一說到呂蓓卡,弗蘭克的態度那麼反感。還有比阿特麗斯那種不自然的貶抑神態。人們閉口不談呂蓓卡,我總以為是出於同情和憐憫,不料真正的原因卻在於恥辱和困窘。我居然始終未能看出端倪,這簡直不可思議。世上有幾個像我這樣的笨蛋,因為沒法掙脫羞怯和靦腆的自我羈縛,過去受罪,今天還繼續遭難;而由於自身的盲目和愚鈍,竟還在自己面前築起一堵障眼的大牆,使自己無法看清事實真相。這就是過去的我!我設想了一幕又一幕失真的圖景,獨自坐在那兒觀賞;我從來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探求真相。其實,我只要跨出一步,稍稍克服靦腆的羞態,邁克西姆早在四個月或五個月前就會把一切向我和盤托出。

  「那是比阿特麗斯和賈爾斯在曼陀麗度過的最後一個週末,」邁克西姆說。「我再也沒向兩人單獨發出邀請。此後,這對夫婦只有在正式場合才來作客,來參加遊園會或舞會。比阿特麗斯在我面前隻字不提,我也不對她挑明。但我覺得她請到我在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我覺得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她像弗蘭克一樣,瞭解事情的底細。這以後,呂蓓卡又變得十分狡猾,從表像看,她的行為真可謂無懈可擊。可每逢我有事出門,她留在曼陀麗,我就壓根兒不知道這兒會發生什麼樣的醜事。她可以誘惑弗蘭克和賈爾斯,甚至可以把莊園裡的任何一個工匠搞上手,還可以到克裡斯城隨便拖一個情夫來,不管什麼樣的男人都行……然後就非同出爆炸性的醜聞不可,接踵而來的是我朝夕擔心的流言蜚語,飛短流長。」

  我仿佛又站在林中小屋旁,諦聽雨點拍打屋頂的淅瀝聲;我仿佛又看見遊艇模型上的塵埃和坐臥兩用沙發上耗子咬的破洞;我仿佛又看見貝恩白癡般直瞪瞪的雙眼,還聽得他說:「你不會把我送進瘋人院吧?」我又想起那條穿林而過的陡峭幽徑;一個婦人倘若躲在樹後,夜禮服經晚風吹拂,定會沙沙的作聲。

  「她有個表哥,」邁克西姆一字一頓地說。「那人出過洋,後來又回了英國。只要我出門旅行,這人就來此鬼混。弗蘭克常見到他。此人名叫傑克·費弗爾。」

  「我認識這個人,」我說。「你去倫敦那天他來過。」

  「你也見到他了?」邁克西姆問。「幹嗎不告訴我?我從弗蘭克那兒聽說這人來過。弗蘭克看見他的車開進莊園大門。」

  「我不想告訴你,」我說。「我怕一說又會惹起你對呂蓓卡的回憶。」

  「惹起我的回憶?」邁克西姆輕聲自語。「喔,老天爺,難道我還用別人來惹起回憶嗎?」

  他直勾勾望著前方,一時沒接著往下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跟我一樣,正在想著海灣裡那灌滿了海水的沉船船艙。

  「她老是請那個名叫費弗爾的傢伙到海灘小屋去,」邁克西姆接著敘述。「對僕人她總是說出海去了,天亮前不會回來。其實她在小屋裡同那傢伙一起過夜。我又一次提出警告,對她說清楚,倘若再讓我撞見這人,不管在莊園的哪個角落,我就開槍打死他。那人歷史不清白,是個下殘坯子……一想到這人在曼陀麗的林子裡大搖大擺散步,玷污了像幸福穀這樣的地方,我簡直要發瘋。我對她明說,我受不了這種侮辱。她又是一聳肩,這回倒是忘了罵幾句褻瀆的髒話。我還注意到她的臉色比平時蒼白,神態有點倉促不安,人看上去相當憔悴。看到她這副模樣,我不禁問自己,等這女人開始顯出老態,自己也覺得老之將至,還不知道會變成個什麼樣的怪物。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沒再出多大的意外。一天,她又上倫敦去,可當天就回了家。這在她倒是難得。我沒料到她回來,所以到弗蘭克家吃晚飯去了。當時手頭有不少事要辦。」

  他這會兒的語調變得倉猝短促。我緊緊握著他的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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