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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3)


  「邁克西姆!」我大叫一聲。「邁克西姆。」

  他點了一支煙,站在窗旁不聲不響地猛抽。接著,他又一次轉過身,重新開始踱步。「當時我就差一點殺了她,」他說。「那次要殺她可太容易了。走錯一條路,滑了跤。你一定還記得那兒的懸崖峭壁。那天你真被我嚇得不輕,對嗎?你可能以為我是個瘋子。說不定我也確實是個瘋子。跟魔鬼一起生活的人神志不可能健全,對不?」

  我坐在地板上,看他來來回回不停地踱走。

  「就在那兒的山頭上,在那懸崖的邊沿,她跟我講定一樁交易:『我替你治家,替你管理你家祖傳的寶地曼陀麗。只要你願意,我可以使這所宅子成為全國首屈一指的聞名去處,人們會跑來作客,羡慕我們,在背地議論說我倆是全英國最幸運、最美滿的郎才女貌的一對。多大的愚弄,邁克斯,同時又是多大的成功!』她坐在山腰狂笑,把一朵鮮花撕成碎片。」

  邁克西姆把只抽了四分之一的香煙扔進空蕩蕩的爐膛。

  「結果我沒動手傷害她,」他說。「我只是呆呆地望著她,什麼也沒說,由她去笑。後來,我們又一起上車,駛離懸崖。她知道我只好聽她的,回到曼陀麗,接納公眾參觀,大宴賓客,讓人們去說我們的婚姻乃是本世紀最成功的結合;她知道與其在結婚一周之後讓周圍為數不多的請親好友笑話,與其讓這些人瞭解她當時親口對我說起的隱私,我寧願犧牲榮耀和名譽,拋開個人感情,捨棄世上一切其他東酉;她也知道我這人無論如何不肯上法院鬧離婚,把她的醜事抖出去,從而讓人在背後指指戳戳,讓報紙盡情地惡意中傷,讓這一帶的鄰人一聽說我的名字就交頭接耳,讓克裡斯來的遠足遊客成群結隊尋上門來,探頭探腦往裡張望,一邊評頭品足:『他就住在這兒。這宅子叫曼陀麗,宅子的主人就是那個我們在報上讀到過打官司鬧離婚的。對於他的妻子,你記得法官怎麼說來著?』」

  他走過來,在我面前站定,伸出雙手說:「你鄙棄我,是不是?我的恥辱,我的憎恨和我的厭惡,你都不能理解。」

  我沒吭聲。我緊握他的雙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不在乎他的恥辱。他對我說的事情沒有一件跟我有關係。我只想著一句話,翻來覆去念叨一句話:邁克西姆不愛呂蓓卡,他從來沒愛過她,自始至終沒有。他和她兩人從來沒享受過一時一刻的幸福。邁克西姆還在說話,我仍然洗耳恭聽,但是他的話對我已不起任何作用,我壓根兒不在乎。

  「我對曼陀麗考慮得太多,」他說。「老是把曼陀麗放在第一位,置於一切之上。這種畸形的感情不會有好結果,教堂裡做禮拜時誰也不提倡這種感情。基督對於石塊、磚瓦、圍牆沒有留下任何教誨,也沒說過人應該如何去熱愛屬￿他所有的那塊土地,他的土壤,他的小天地。這一切都不是基督教教義的內容。」

  「我的寶貝兒,」我說。「我的邁克西姆,親愛的。」我把他的雙手貼在自己臉上,用嘴唇湊上去。

  「你理解嗎?」他問。「真的理解嗎?」

  「是的,」我說。「我親愛的。」但我馬上又把頭扭開,免得讓他看到我的臉。我是否理解他,究竟有什麼關係?我的心輕鬆釋然,猶如一根隨風飄蕩的鳥羽,因為他從未愛過呂蓓卡。

  「我不願再回想那幾年的生活,」他慢悠悠地說。「我甚至不願對你說起那些往事,提起我的羞愧和恥辱,提起我和她兩人如何生活在謊言中,一起演出一出拙劣而下賤的滑稽戲,當著僕人的面,當著弗裡思老頭那樣忠心耿耿、真誠老實的人。這兒的人全相信她,崇拜她,可這些人不知道她在背後取笑他們,學著他們的樣嘲弄這些人。我還記得宅子裡開遊園會、露天音樂會或是有其他表演時,如何擠滿一屋子的人。她四處走動,臉上掛著天使般的甜笑,挽著我的手臂,在表演結束後向一小隊兒童發獎品。可是到了下一天,她會在黎明起身,開車去倫敦,鑽進泰晤士河畔她的公寓套間,那樣子就像野獸鑽進溝壑裡的洞穴,在那兒度過不可告人的五天以後,到週末才回來。喔,我可是不折不扣按講定的交易條件辦事,從來沒拿她的事對外人說。她那種魔鬼般的鑒賞力把曼陀麗弄成了目前這樣子。花園、灌木叢和幸福谷裡的石南花,你以為我父親在世時就有這些花花草草嗎?不,當時莊園一片荒蕪。不錯,景色是很美的,那是一種荒涼寂寥的獨特的美。可是,莊園急待高明之手進行修膳照拂,還得花一大筆錢。我父親怎麼也不願意花這筆錢,而要不是呂蓓卡,我也不會想到在這上頭花錢。你今天在宅子各個房間裡見到的擺設,有一半原先並不擱在現在的地方。今天的客廳,今天的晨室——那全是呂蓓卡佈置的。弗裡思在接待日十分自豪地指給來客看的那些椅子、護壁的掛毯——這又是呂蓓卡的主意。當然,有些家具擺設原來就是宅子裡的東西,貯藏在裡屋。我父親對家具和繪畫一竅不通,所以大多數東西都是呂蓓卡購置的。你今天見到的美麗的曼陀麗,有口皆碑的曼陀麗,上了照片和繪畫的曼陀麗,那都是呂蓓卡她的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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