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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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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蘭克!」我突然想起此人。「你敢斷定弗蘭克不知道嗎?」 「他怎麼能知道呢?」邁克西姆說。「當時就我一人在場。夜漆黑漆黑……」沒等說完,他就在一張椅子裡頹然坐下,用手按著腦門。我走到他身邊跪下,他卻一動也不動。我把他遮臉的雙手扳開,直視著他的眼睛。「我愛你,」我輕聲細語。「我愛你。你現在該相信我了吧?」他吻我的臉和雙手;他像個求人救援的孩子,緊緊捏著我的雙手不放。 「我當時以為自己肯定會發瘋,」他說。「每天坐在這屋子裡,等著事情的敗露。還得坐在那邊的書桌旁,答覆那些可怕的慰問信。在報上登訃告,接受採訪——死了人之後總有諸如此類毫無意義的麻煩事。與此同時,我得照常吃喝,裝得像個神志健全的正常人,當著弗裡思和其他僕人的面,當著丹弗斯太太的面。我沒有勇氣把丹弗斯太太趕走,因為她對呂蓓卡瞭解至深,可能發生懷疑,猜到事情的事相……弗蘭克一直呆在我身邊,守口如瓶,深深地同情我。『你幹嗎不離開這兒?』他當時三番四次這樣勸我。『宅子裡的事我可以代管。你應該離家散散心。』還有賈爾斯和比阿特麗斯這一對夫妻。我那可憐的好姐姐,不識世故的比阿特麗斯,她老是說;『你的樣子真怕人,一定病得不輕。怎麼不找個大夫看看?』這些人我都不得不見,同時我又深知自己對他們說的每句話都是彌天大謊。」 我還是牢牢執著他的手,緊緊依偎著他。「有一次,我差點兒把一切都告訴你,」他說。「就是傑斯珀直奔小海灣而你又去海灘小屋找繩子的那天。我倆就像此刻一樣坐在這兒。我正要開口,可是弗裡思和羅伯特端茶進來了。」 「不錯,」我說。「我記得。你幹嗎不告訴我?這樣就浪費了不少我倆本來可以親密相處的時光,多少天,多少個禮拜就這麼過去了。」 「你那時的態度太冷漠,」他說。「老是獨自帶傑斯珀去逛花園,從來不像此刻這樣到我身邊來親熱親熱。」 「你幹嗎不告訴我?」我柔聲說。「幹嗎不對我說?」 「我以為你在這兒過得不舒心,覺得膩煩,」他說。「我年齡比你大得多,你同弗蘭克在一起,好像談笑更自如一些,跟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那麼古怪,那麼不自然,那麼靦腆。」 「我看出你在想念呂蓓卡,還叫我怎麼跟你親熱?」我說「我看出你仍然愛著呂蓓卡,怎麼能要你再來愛我?」 他把我摟在身邊,搜尋我的目光。 「你在胡說些什麼?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問。 我跪在他旁邊,把上身挺直。「每當你撫摸我的時候,我就想,你在拿我和呂蓓卡相比,」我說。「每當你對我說話,每當你看著我,或是同我一起在花園散步,一起進餐的時候,我總感到你在提醒自己:『當年我同呂蓓卡在一起也是這樣的』。」他用迷惘的目光看著我,好像聽不懂我的話。 「我說得不對嗎?」我說。 「喔,我的天!」他一把推開我,站起身,扭著雙手,在房間裡踱開了。 「怎麼啦?出什麼事了?」我問。 他猛一個轉身,看著抱膝坐在地板上的我。「你以為我愛呂蓓卡?」他說。「你以為我殺她那當兒還愛她?告訴你吧,我恨她!我與這女人的婚姻是一出滑稽戲,打一開始就是。這女人心腸狠毒,活該下地獄,是個十足的壞女人。我們從來不曾彼此相愛;兩人在一起沒有一時一刻的幸福可言。呂蓓卡根本不懂得愛,這女人沒有柔情,沒有起碼的是非觀,甚至有點不正常。」 我抱膝坐在地板上,專注地望著他。 「當然,她很聰明,」他說。「精得像魔鬼。見過她的人無不以為她是世上心腸最好、最慷慨大方、最有才華的人。她能看准不同的對象說不同的話,知道該怎麼調節自己的情緒去迎合別人。要是她同你結識,她一定會挽著你的手臂,陪我走進花園,一邊呼喚傑斯珀,一邊跟你談花,談音樂和繪畫,或是隨便什麼其他她聽說過的你的特別愛好。你也會像其他人一樣受她的騙,圍在她的腳旁對她崇拜得五體投地。」 他還是在藏書室裡不住地踱來踱去。 「我娶她的時候,別人都說我是世上最幸運的男子,」他說。「她長得那麼美,才華出眾,又會迎合別人,所以就連那位當時人們最難討好的老奶奶,也從一開始就喜歡她。奶奶對我說:『一個妻子得有三種美德:教養、頭腦和姿色。她三樣俱備。』我相信奶奶的話,或者說曾逼著自己信以為真。可是,與此同時,在我心底始終有一點兒疑慮,她的眼神不對頭……」 拼板一塊一塊湊齊,呂蓓卡開始以其本來的真面目出現在我眼前;她從相片鏡框的虛幻天地走出來,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真人。策馬前進的呂蓓卡;雙手緊抓韁繩的呂蓓卡;得意洋洋的呂蓓卡,從吟游詩人畫廊俯身向下,唇邊掛著勝利者的微笑。 我又一次回想起自己在海灘上站在貝思身旁的情景。「你心腸好,」他說。「不像另一位,你不會把我送瘋人院吧?」當年,曾有人乘夜色正濃穿過林子,那人個子頎長,體態窈窕,給人蛇一般的感覺…… 可是邁克西姆仍自顧自說話,一邊繼續在藏書室來回踱步。「過了不久,我就抓住她的把柄,那時我們結婚才五天。你還記得那天我開車帶你上蒙特卡洛山頂的情景嗎?我是想舊地重遊,回憶一下往事。她曾坐在那山頭上,放聲大笑,黑髮迎風飄拂;她把自己的經歷告訴我,那些話我怎麼也不願對第三者重複一遍。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何等愚蠢的事,娶了一個什麼樣的老婆!姿色、頭腦和教養。喔,上帝!」 他突然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到窗子旁站定,眺望戶外的草坪。他居然發出一聲笑,居然就這麼站著怪笑不止。我再也無法忍受,那笑聲叫我害怕,使我寒心。我受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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