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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5)


  她從我手中掙脫開去;她怒容滿面,慘白如死灰的臉上泛起紅暈。「他苦惱不苦惱關我什麼事?」她說。「他也從來不管我難受不難受。看著你占了她的座位,踏著她的腳印,碰著那些屬￿她的東西,你以為我心裡好受?這幾個月來,我知道你在展室裡坐在她的書桌旁,握著她生前用過的那支筆寫字,用內線電話跟人講話——她自從來曼陀麗後每天早晨就通過那架電話跟我拉家常——你不想想我心裡是什麼滋味?聽到弗裡思、羅伯特和其他僕人,談起你的時候口口聲聲把你稱作德溫特夫人,我又作何感受?什麼『德溫特夫人外出散步去了』,『德溫特夫人吩咐下午三時給她備車』,『德溫特夫人要到五點鐘才回來用茶點』。而與此同時,我那位德溫特夫人,那位臉帶微笑、長著俊俏臉蛋、說幹什麼就幹什麼的大小姐,那位真正的德溫特夫人,卻渾身冰涼,僵臥在教堂的墓地裡,被世人丟在腦後。如果他苦惱,那也是咎由自取。誰叫他隔了不到十個月就又跟你這麼個年輕姑娘結婚了呢?哼,他現在不是在自食其果嗎?他那張臉,那對眼睛,我看得分明。這種精神絕境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他知道她看得見他,一到晚上就走來監視他。她可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是的,我那位太太來意不善。她決不是那號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的角色。『我要看著他們在地獄裡受苦,丹尼,』她常這麼對我說。『我要看著他們先進地獄去。』『說得對,親愛的,』我也就這麼對她說。『誰也別想騙得了你。你到這個世界上來,就是為的享盡人間榮華,』她確實享受了一輩子;她什麼也不在乎,什麼也不怕。她有著男子的膽略和精力。是的,我那位德溫特夫人就是這種奇女子。當年,我常對她說,她應該在娘肚子裡投個男胎才是。從童年起,她就是我照料的。這一點你總該知道吧?」

  「不,」我說,「不。丹弗斯太太,你講這些個有什麼用呢?我不想再聽下去,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是跟你一樣是個有感情的血肉之體嗎?我站在這兒,聽你提到她,聽你談著她的事,難道你不明白我心裡是什麼滋味?」

  我的話她根本沒聽進去,而是像個迷了心竅的瘋婆子那樣,一個勁兒說著昏話。同時,她那細長的手指還在拚命扭扯著身上的黑衣裙。

  「她那時的模樣就很迷人,」她說,「像畫上的美人兒那樣嫵媚。她打男人身邊走過,他們都會轉過頭來直勾勾地瞅著她,而她那時還不滿十二歲。她心裡很明白,這個小機靈鬼老是朝我眨眨眼睛說:『我長大了會出落得很美,是嗎,丹尼?』我告訴她:『我們會讓你如願以償的,好寶貝,你等著就是啦。』成年人懂得的事她全懂;她跟大人交談起來,像個十八歲的大姑娘那樣聰明機靈,肚子裡的鬼花樣還真不少呢。她父親任她擺佈,對她百依百順,要是她母親活在人世的話,也一定會那樣。論精力,誰也比不上我那位小姐。十四歲生日那天,她一個人駕著一輛四匹馬拉的車,她的表兄傑克先生爬上馭座,坐到她身邊,想奪過她手裡的韁繩。他們倆像一對野貓似地爭奪了三分鐘,讓拉車的四匹馬在野地裡撕蹄狂奔。最後她贏了,我的小姐贏了。她在他頭上唰地抽了一鞭,他從車上摔下,跌了個倒栽蔥,嘴裡不住笑駡著。實話對你說吧,他們才真是一對呢,她和傑克先生。他們把他送進海軍,他受不了軍紀的約束,那也難怪嘛。他也像我這位大小姐一樣。精力過人,哪能俯首聽命於他人。」

  我魄散神移地望著她;她嘴角掛著一絲欣喜若狂的怪笑,顯得越發蒼老,可那張骷髏似的面龐倒有了幾分生氣,多少像一張活人的瞼了。「沒人制服得了她,是的,誰也別想制服得了,」她說。「她一向我行我素,愛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說到她周身的氣力,真不下於一頭小獅子。記得她十六歲那年,有一次騎了她父親的一匹馬,而且是一匹慣于撒野的高頭大馬。馬夫說,那馬性子太烈,她駕馭不了。可她呢,照樣穩穩地貼在馬背上。此時我還能看到她跨騎馬背長髮飄拂的勃勃英姿。她揚鞭抽打胯下的坐騎,抽得它冒出血來,同時用馬刺夾緊那畜生的肚子。等她跨下馬背,那匹馬已是遍體鱗傷,血跡斑斑,滿嘴白沫,不住打著哆嗦『下回它會老實些了,是嗎,丹尼?』她說著就像沒事似地走去洗手了。後來,她長大成人,也始終是這樣和生活格鬥的。我看著她長大,一直守在她身邊。她什麼也不在乎,誰也不放在眼裡。最後她到底還是被打垮了。但不是敗在哪個男人手裡,也不是敗在哪個女人手裡。是大海將她制服了。大海太強大,她沒鬥贏。最後,她終於被大海奪走了。」

  她突然打住,嘴唇奇怪地抽搐,嘴角往下撇著。她大聲幹嚎起來,嘴巴張著,眼睛裡卻流不出眼淚。

  「丹弗斯太太,」我說,「丹弗斯太太。」我束手無策地站在她面前,不知如何是好。我對她不再疑慮,也不再感到害怕,可是她站在那兒幹嚎的模樣,卻使我毛骨驚然,令我作嘔。「丹弗斯太太,」我說,「你不舒服,該到床上去躺著。你幹嗎不回到自己房裡休息去呢?幹嗎不上床去躺著?」

  她惡狠狠地沖著我說:「讓我一個人清靜一下,好不好?我倒一倒心頭的苦水,關你什麼事?我可不覺得有什麼丟臉的,我可沒有把自己關在房裡偷偷哭鼻子。我不像德溫特先生那樣,關在自己房裡,走過來,踱過去,還要把房門鎖上,生怕我闖進去。」

  「你這話什麼意思?」我說。「德溫特先生可沒有那樣。」

  「她死後的那陣子,」她說,「他就在藏書室走來踱去,踱去走來。我聽到的。而且我還不止一次打鑰匙孔裡看著他呢。走來踱去,活像一頭關在籠子裡的野獸。」

  「我不願聽,」我說。「也不想知道。」

  「而你居然大言不慚,說什麼在蜜月期間曾使他幸福,」她說。「就憑你這樣一個無知的小姑娘,年輕得足以做他的女兒,能使他幸福嗎?你對生活知道些什麼?對男人又知道些什麼?你闖到這兒來,以為自己可以取代德溫特夫人。你!就憑你這樣一個人,竟想取代我家小姐的位子。去你的吧,你來曼陀麗的時候,僕人也在笑話你。甚至連那個在廚房打雜的小丫頭也不例外,就是你初來莊園的那天早上在後屋過道那兒遇到的小丫頭。德溫特先生過完了他那甜甜的蜜月,把你帶回到曼陀麗來,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不知道他看到你第一回坐在餐廳桌旁的模樣有何感受了。」

  「丹弗斯太太,你最好還是別說了,」我說。「你最好還是回自己的房間去。」

  「回自己的房間去,」她學著我腔調說。「回自己的房間去。這宅子的女主人認為我最好還是回自己房間去。隨後又怎麼呢?你就趕快跑到德溫特先生那兒去告我的狀:『丹弗斯太太很不客氣,丹弗斯太太對我很粗魯。』就像上回傑克先生來看望我之後那樣,趕緊跑到他面前去告狀。」

  「我從來沒對他講過,」我說。

  「撒謊!」她說。「除了你,還會有誰呢?這兒再沒有別的人了。那天弗裡思和羅伯特全不在,其他的僕人沒有一個知道。當時我就決計要教訓你一下,也要給他點顏色看看。我對自己說:讓他受點兒苦。我有什麼要顧忌的?他受苦與我何干?為什麼我不能在曼陀麗見傑克先生?現在,在我和德溫特夫人之間,就只剩下他這樣一根紐帶了。而他竟對我說:『我不許他跨進這兒的門檻。這是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了。』他直到今天還沒忘記嫉妒,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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