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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9)


  張皇失措的克拉麗斯站在我身邊,手裡滿是髮夾。那一綹綹發卷放在盒子裡已經有些鬆散。這時,我正從克拉麗斯手裡接過一隻只髮夾,將一綹綹發卷夾緊。「我打扮好了會下樓來的,」我大聲說。「去吧,你們全下樓去,別等我。告訴邁克西姆,他不能進來。」

  「邁克西姆已下樓了,」她說。「跟我們在一起。他說他拚命敲過你那扇浴室的門,你沒答理。別一個勁兒蘑菇下去,親愛的,我們都急等著打破門葫蘆呢。你真的不要人幫忙嗎?」

  「不要,」我一陣慌亂,不耐煩地大聲嚷著。「走開,下樓去吧。」

  幹嗎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來打擾我呢?搞得我手忙腳亂,不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我拿著一隻髮夾,刺來戳去,好不容易才將一絡發卷叉住。我沒再聽見比阿特麗斯的聲音,想必她已沿過道走開了。她穿著東方長袍不知是否合意,賈爾斯的臉不知化裝得像不像。這一切多麼荒唐可笑。這麼折騰自己又何苦呢?我們這些人幹嗎這麼孩子氣?」

  鏡子裡那張瞪眼沖著我望著的臉蛋,我簡直認不出來: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一張紅潤的櫻桃小口,光潔、白皙的皮膚,這是誰呢?頭上一綹綹發卷,像朵朵雲彩向外飄散。鏡子裡的倩影同我判若兩人。我望著望著,禁不住笑了,這是一種陌生的、嫣然綻開的微笑。

  「哦,克拉麗斯!」我說。「哦,克拉麗斯!」我雙手提著裙子,朝她行了個屈膝禮,裙子的荷葉邊拖在地板上。她興奮得不住格格傻笑,雖然紅著臉,有點忸怩,心裡卻樂開了花。我在鏡子前輕移蓮步,孤芳自賞。

  「把門打開,」我說。「我要下樓去了。先到前面看看動靜,他們是不是在那兒。」她銜命而去,一邊仍傻笑不止。我提起拖在地上的裙裾,跟在她後面沿著走廊走去。

  她回過身來,朝我招招手。「他們已下樓了,」她小聲說。「德溫特先生、少校和萊西夫人。克勞利先生剛到。他們全站在大廳裡。」我從主樓梯口的拱門偷偷朝下面的大廳張望。

  不錯,他們是在那兒。賈爾斯穿著白色的阿拉伯長袍,一邊大聲笑著,一邊讓大家看掛在身邊的腰刀;比阿特麗斯身子裹在一件式樣古怪的綠色長袍裡,袖口處掛一串念珠;可憐的弗蘭克穿著藍條子運動衫和水手鞋,拘束不安的神態之中帶著幾分傻氣;邁克西姆穿著晚禮服,是這一群中唯一保持日常裝束的人。

  「我不知道這會兒她還在磨蹭什麼,」他說。「她在樓上臥室裡已經耽了老半天了。幾點鐘了,弗蘭克?待會兒一大群出席晚宴的客人就要來到,搞得我們暈頭轉向。」

  樂師們已經換好裝,衣冠楚楚地候在畫廊裡。有個樂師正在調試手裡的提琴。提弓練指,輕輕拉了個七度音階,然後又撥一下琴弦。燈光照在那張卡羅琳·德溫特的畫像上。

  是的,我身上這套舞服完全是照我臨摹的樣子裁制的:燈籠袖管、腰帶和級子蝴蝶結,還有這頂捏在我手裡的鬆軟的寬邊帽。我戴的正是她頭上的那種發卷,同畫像上一樣,蓬鬆地覆在臉上。我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麼興奮,這麼快活,這麼驕傲。我朝手持提琴的樂師一招手,然後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他別作聲。他微笑著鞠了個躬,隨後穿過畫廊,朝我站著的拱門這邊走來。

  「叫鼓手替我擊鼓通報,」我低聲囑咐說。「叫他把鼓敲響,你知道該有怎麼個格式,然後大聲通報:卡羅琳·德溫特小姐到。我要叫下面那些人大吃一驚。」他一點頭,領會了我的意思。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撲通撲通猛跳起來,雙頰像火燒一般地熱辣辣。多有趣!真是個瘋狂、荒唐、幼稚的玩笑!我朝在走廊上縮成一團的克拉麗斯笑了笑,雙手提起裙子。接著鼓聲大作,在大廳裡迴響。一時間,甚至把我也嚇愣了,雖說我明知鼓聲就要響起,而且眼巴巴地盼著呢。我看見下面大廳裡的那幾位,帶著迷惘的神情不勝驚愕地仰起頭來。

  「卡羅琳·德溫特小姐到,」鼓手大聲宣佈。

  我挪動步子走到樓梯口站定,臉上堆著微笑,手持寬邊帽,儼然是畫中那位少女。我在期待,心想只要我緩步走下樓梯,掌聲和歡呼聲將隨之而起,可是,大廳裡鴉雀無聲,沒有鼓掌,也沒人動彈。

  他們全呆若木雞,朝我瞪眼望著。比阿特麗斯失聲呼叫,接著又忙不迭用手捂住嘴巴。我臉上還是掛著微笑,手擱在樓梯的扶手上。

  「您好,德溫特先生,」我說。

  邁克西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手裡拿著酒杯,臉上沒有一絲兒血色,死灰一般慘白。我看見弗蘭克走到他身邊,像是要說什麼,可是邁克西姆一把將他推開。我的一隻腳已經跨到樓梯上,一見這陣勢不禁猶豫起來:情況有點不妙,他們不明白我的用意吧。為什麼邁克西姆這般模樣?這什麼他們全都啞了,像夢中人那樣神情恍惚?

  接著,邁克西姆移動身子,朝樓梯走來,目光死死地盯在我臉上。

  「你知道自己幹的什麼好事?」他說,眼睛裡冒著怒火,臉色還是死灰一般慘白。

  我仿佛生了根似地動彈不得,手扔擱在樓梯扶手上。

  「是那幅畫像,」我說。他的眼神,還有他的聲音,把我嚇壞了。「是那幅畫像,畫廊裡的那幅。」

  長時間的靜默。我們依然睜大眼睛對視著。大廳裡,誰也沒有移動一下身子。我閱了口氣,手慢慢地伸到脖子上。「這是怎麼回事?」我說。「我做了什麼錯事?」

  但願他們別這樣木然不帶表情地瞪著我!但願有人開口說些什麼!等邁克西姆再一次開口說話,我竟辨不出那是他的聲音:不帶感情,冷若冰霜,完全不是我所熟悉的那種聲音。

  「去,把衣服換掉,」他說。「隨便換什麼都行。找一件普通的晚禮服,哪一件都行。趁客人還沒來,快去!」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懵懵地望著他。在他那張面具似的煞白的臉上,只有那對眸子是活的。

  「你還站在這兒幹嗎?」他的嗓音粗暴而古怪。「難道你沒聽見我的話嗎?」

  我轉過身去,茫然穿過拱門,朝那邊的走廊奔走。我瞥見那個替我通報的鼓手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我腳步踉蹌,打他鼻邊一擦而過,也不看一看自己是在往哪兒走。淚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克拉麗斯已走開了。走廊裡闃無一人。我像中了邪一般,癡呆地東張西望,只見通西廂的那扇門豁然開著,有個人站在那兒。

  是丹弗斯太太。我永遠也忘不了她臉上那副洋洋自得的神情,看著那神情,真是令人不勝憎惡,那是一張欣喜若狂的魔鬼的臉。她站在那裡,沖著我獰笑。

  我趕緊打她身邊逃開,沿著狹長的過道,一路跌跌撞撞朝自己的房間奔去,顧不得裙子的荷葉邊可能會將我絆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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