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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8)


  「至少得兩個小時,」比阿特麗斯說。「要是我呀,現在就得考慮動手了。會有多少客人吃飯?」

  「十六個,」邁克西姆說。「連我們自己在內。沒有生客,都是你認識的人。」

  「我性急火燎,巴不得現在就開始更衣化裝呢,」比阿特麗斯說。

  「這玩意兒真帶勁啊。我很高興,邁克西姆,你總算決定重開舞會。」

  「這你還得感謝她呢,」邁克西姆說著朝我一點頭。

  「哦,沒有的事,」我說。「全怪那個克羅溫夫人。」

  「扯淡,」邁克西姆朝我微笑著說。「瞧你那股高興勁兒,不就像個小孩第一次參加宴會?」

  「才不是呢。」

  「我真想瞧瞧你的化裝舞服,」比阿特麗斯說。

  「平常得很。說真的,毫無特別之處,」我一個勁兒地推諉。

  「德溫特夫人說我們會認不出她來,」弗蘭克說。

  大家都望著我笑。我很得意,臉也紅了,心裡甜滋滋的。人們待我真好啊,全都那麼和藹可親。想到舞會,想到我還是舞會上的女主人,我突然感到樂不可支。

  我是新娘,這次舞會是為我舉行的,為了對我表示慶賀。我坐在藏書室裡的書桌上,不住晃動兩腿,其餘的人就這麼圍住我站著。我真想撒腿跑上樓去,穿上我那套舞服,對著鏡子試試那頭假髮,然後再走到牆上的大穿衣鏡前,例過去照照,轉過來看看。想到賈爾斯、比阿特麗斯、弗蘭克和邁克西姆全這麼目不轉睛地望著我,談論著我的化裝舞服,真是新鮮事,一種自豪感在心頭油然而生。他們都被門在葫蘆裡,不知道我準備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穿戴。我不由想到裹在棉紙裡的那一件柔軟輕薄的雪白舞裙,想著它會如何幫我掩蓋住線條平直、毫無韻致的身段和瘦削難看的肩胛。我還想到,戴上那一絡絡滑溜、閃亮的發卷,原來平直的頭髮就全被蓋沒了。

  「什麼時候啦?」我漫不經心地問,還打了個呵欠,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我看我們是不是得考慮上樓了?……」

  在一路穿過大廳,往我們各自的房間走去的時候,我才第一次認識到這座巨宅真不愧是舉行盛典的理想場所,那些房間看上去多麼氣派。甚至連那座客廳,往常就我們這幾個人時,我總覺得它刻板而又肅穆,現在卻是五彩繽紛,絢麗奪目,四周角落裡擺滿了鮮花。鮮紅的玫瑰花插在銀盆裡,端放在鋪著潔白臺布的餐桌上。落地長窗洞開著,通向平臺,待到暮色蒼茫之際,那兒的彩燈就會竟放異彩。在大廳上方的吟游詩人畫廊裡,樂隊已經支起樂譜架子,樂器也已—一擺開。大廳裡呈現出一片靜等嘉賓光臨的不平常的氣氛,給我一種以前從未感覺到的溫暖。這種暖意來自夜晚本身的寧靜和清朗,來自畫像下面的那些鮮花,以及我們漫步登上寬闊的石築樓梯時發出的陣陣爽朗笑聲。

  原先嚴峻、沉寂的氣氛已蕩然無存。曼陀麗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神秘方式蘇醒過來,不再是我熟悉的那座靜綜蕭瑟的古宅。此刻它顯示出某種前所未有的深刻涵義,一種無拘無束、洋洋自得、賞心悅目的氣氛,整幢屋子令人回憶起消逝已久的往昔年華,那時候這座大廳就是宴會廳,牆上掛滿兵器和綴錦花毯,武士們坐在大廳中央的狹長餐桌旁,發出比我們今日更為豪爽的歡笑,大聲呼喚上酒,要人獻歌助興,隨手抓起堆在菖蒲上的大塊大塊獸肉,朝呼呼熟睡的獵犬扔去。後來,不知過了多少年,大廳裡固有的歡樂氣氛之中又摻雜了幾分典雅和莊重,而卡羅琳·德溫特——就是我今晚要裝扮的那位少女——穿著那身潔白的衣裙,順著寬闊的石梯款步拾級而下,翩然跳起小步舞。但願我們能撥開歲月的層層雲翳,一睹她的真容。但願我們別用現代風行的快步舞曲,貶辱了古宅的尊嚴,這種曲調既不合時,又無浪漫氣息,同曼陀而格格不入。我不知不覺中突然和丹弗斯太太見解一致了:我們確實應該開一個體現某一時代風貌的古裝舞會,而不該搞成現在這種不倫不類的人種大雜燴似的格局,而那位賈爾斯老兄,用心良苦,情真意誠的賈爾斯,竟扮起阿拉伯酋長來了。我發現克拉麗斯在臥室裡等著我,她那張小圓臉激動得透出紅光。我們像一對女學生,相互輕輕地對笑。我吩咐她把門鎖上。接著,屋裡頓時響起一陣帶神秘意味的薄綿紙的瑟瑟聲。我們像密謀起事的陰謀家,說起話來壓著嗓子,走起路來賠著腳尖。我覺得自己又像個聖誕節前夜的小姑娘了,光著腳板在自己房裡走來走去,偷偷摸摸地連聲傻笑,壓低著嗓門噴嘴驚歎。這一切都勾起我對童年的回憶,想到當年臨睡前掛起襪子①的情景。不用擔心邁克西姆,他在自己的更衣室裡,通那兒的門已被關上。房裡只有克拉麗斯,她是我的心腹,我的幫手。那套衣服穿著合身。我站著一動不動,克拉麗斯笨手笨腳地替我扣上褡扣,我簡直有點不耐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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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洋風俗,聖誕節前夜掛上襪子,第二天就能在裡面找到聖誕老人贈送的禮物。

  「真好看,太太,」她一邊嘴裡念叨,一邊仰著身子打量我。「依我說,這身衣眼就是給英國女王穿也配啊!」

  「左肩下面怎麼樣?」我著急地問。「那條扣帶會不會露出來?」

  「沒有,太太,沒露出來。」

  「怎麼樣?看上去怎麼樣?」沒等她回答,我就在鏡子前擔來轉去,照個不已,一會兒皺額蹙眉,一會兒咧嘴嘻笑。我已有一種飄然昇華之感,不再受自己形體的約束。我那呆板乏味的個性終於被淹沒了。「把假髮拿來,」我興奮地說。「當心,別壓壞了,千萬不能把發卷壓平了。戴上以後要讓它顯得蓬鬆一些。」克拉麗斯站在我肩膀後面,我朝鏡子裡看去。正好看見她那張圓臉,嘴巴微微張開,眼睛炯炯發亮。我把自己的頭髮梳平,攏到耳後。我用顫抖的手指輕輕捏住柔軟、光亮的發卷,一面低聲笑著,一面抬頭望望克拉麗斯。

  「哦,克拉麗斯,」我說,「德溫特先生會怎麼說呢?」

  我用捲曲的假髮,蓋住自己耗子毛似的短髮,儘量收斂起臉上的微笑,不讓那股得意勁兒流露出來。就在這時,有人來了,砰砰嘭嘭地敲門。

  「誰呀?」我不勝驚慌地說。「你可不能進來。」

  「是我,親愛的,別嚇著了,」比阿特麗斯說。「打扮得怎麼樣啦?我想來看看。」

  「不,不,」我說。「你不能進來,我還沒準備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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