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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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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溫特夫人酷愛藝術,」比阿特麗斯對護士說,「我對她說,曼陀麗莊園風光宜人,堪入畫面的勝景秀色多的是。」 「哦,不錯,」護士表示同意,她急如穿梭的手指暫時停了一下。「真是情趣高尚的愛好。我有個朋友,是個妙筆生花的女畫家。有一年復活節我們一起到普羅旺斯去,她畫的素描真美極了。」 「多有意思,」我說。 「我們在談素描呢,」比阿特麗斯大聲對她祖母說。「你不知道吧,咱們家裡有了個藝術家!」 「誰是藝術家?」老太太問。「我可不知道有什麼藝術家。」 「你這位新過門的孫媳婦,」比阿特麗斯說。「你問問她,我給她送了件什麼樣的結婚禮物。」 我微笑著,等老太太發間。她朝我這邊轉過頭來。「比姑娘在說些什麼呀?」她說。「我可不知道你是個藝術家。我們家裡從來沒有人搞藝術。」 「比阿特麗斯在說笑話,」我說。「我怎麼能算藝術家,只不過閑著沒事喜歡塗幾筆消遣消遣罷了。我沒有受過什麼專門訓練。比阿特麗斯送了我幾本書,精美極了。」 「哦,」她給搞糊塗了。「比阿特麗斯送你幾本書?這倒有點像往紐卡斯爾送煤①呢,你說是嗎?曼陀麗藏書室裡的書還少嗎?」她放聲大笑。我們也被她的笑話逗樂了。我希望這個話題就談到這兒為止,可比阿特麗斯還是一個勁兒嘮叨下去。「你不明白,奶奶,」她說。「那可不是些普通的書。是有關藝術的。六大本呢。」 -------- ①英國諺語,意思多此一舉。 護士也湊過來獻殷勤。「萊西夫人是說德溫特夫人有個愛好,就是非常喜歡畫畫。所以她就送了六大部好書,全是關於繪畫的,作為結婚禮物。」 「這事做得多可笑,」祖母說。「怎麼能拿書當結婚禮物?我結婚的時候就沒人送書。就算有誰送了,我也決不會有心思去讀它。」 她又哈哈一笑。比阿特麗斯面有慍色。我朝她笑笑以示同情。她大概並沒有注意到。護士又打起毛線來。 「我想用茶點了,」老太太沒好氣地說。「難道還沒到四點半?諾拉幹嗎還不把茶點端來?」 「怎麼?中午吃了那麼多,現在又餓了?」護士說著站起身來,朝那位由她照料的病人樂呵呵地一笑。 我感到困頓不堪,真不明白上了年紀的人有時竟這麼難以應付。他們比不懂事的小孩或自以為是的青年人更難對付,因為你得顧全禮貌,虛與委蛇。自己竟產生這種冷漠無情的念頭,我不禁大吃一驚。我雙手揣在懷裡端坐著,隨時準備應和別人的言談。護士拍打幾下枕頭,又把披肩給她裹了個嚴實。 對於這麼一番折騰,邁克西姆的祖母倒也忍受得住。她閉上眼睛,似乎也感到累了。現在這副樣子更像邁克西姆了。我可以想像出她年輕時在曼陀麗的模樣:身材頎長,眉清目秀,兜裡裝著糖,手裡提著裙擺,生怕裙子沾上泥巴,繞過屋子朝馬廄走去。我腦子裡勾劃出她束著腰、穿著高領上衣的形象;耳朵裡仿佛聽到她吩咐下午兩點鐘給她備好馬車的聲音。現在。這一切對她來說都已化作過眼煙雲,一去不復返了。她丈夫離開人世已有四十個春秋,兒子逝世至今也已十五年。老人現在只得住在這所人字形紅磚樓房裡,在護士的看護下,盡其天年。在我看來,我們對老人喜怒哀樂的感情變化差不多一無所知。對孩童我們則很瞭解,瞭解他們的恐懼和希望。瞭解他們弄虛作假的把戲,不久前我自己就是個孩子,對這一切記憶猶新。而現在邁克西姆的祖母坐在那兒,身子裹在披巾裡,那雙可憐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她內心究竟有何感受?腦子裡究竟在轉什麼念頭?她是否知道比阿特麗斯此刻哈欠連連,不住地在看手錶?她有沒有想到我們所以來看望她,無非是因為我們覺得理應這麼做,聊盡小輩的一份孝心?——這樣,待會兒比阿特麗斯回到家裡就可以說一聲了「好了,我可以有三個月問心無愧」。 她還想曼陀麗嗎?還記得坐在餐桌旁用餐的情景嗎?現在,她當年的座位已歸了我。她是否也曾在栗子樹下用過茶點?說不定這些事兒早已置諸腦後。被忘了個精光?莫非在她那張安祥、蒼白的面龐後面,除了輕微的疼痛和莫名其妙的不適之感外,沒有留下任何感情的漣漪,只是在煦日送暖時才隱隱生出一股欣慰感恩之情,而在寒意侵入時才打一陣寒顫? 但願我有妙手回春的神力,能抹去她臉上歲月的烙印。但願我能看到她恢復妙齡少女時的丰姿,臉色紅潤,披一頭栗色卷髮,跟她身邊的比阿特麗斯一樣機敏,矯健,也像比阿特麗斯那樣津津有味地談著打獵,談著獵犬和馬匹,而不是像現在這麼果坐著,只顧閉目養神,任憑護士拍打墊在她腦後的枕頭。 「你們知道,今天我們弄了不少好吃的,」護士說。「水芹三明治茶點。我們最喜歡吃水芹,是不?」 「今天輪到吃水芹?」邁克西姆的祖母一邊說,一邊從枕頭上仰起頭往門那邊張望。「這你可沒告訴我。諾拉怎麼還不把茶點送來?」 「大姐,即使給我一千鎊一天,我也不願幹你這份差使,」比阿特麗斯壓低嗓門對護士嘟噥了一句。 「哦,我已經習慣了,萊西夫人,」護士笑著說。「您知道,這兒很舒服。當然,幹我們這一行的,日子確實不大好過,不過有些病人要難侍候多了。比起他們來,她還算相當隨和的呢。傭人也都樂於配合,說真的,這才是最要緊的。瞧,諾拉來了。」 客廳侍女拿來一張折迭式桌子和一塊雪白的臺布。 「諾拉,你怎麼磨蹭了這麼老半天?」老太太埋怨道。 「剛剛才四點半,太太。」諾拉用一種很特別的聲調對她說,神態跟那護士一樣,也是樂滋滋地滿臉堆笑。我不知道邁克西姆的祖母是否覺察大家都用這種調門跟她說話。我不知道這種情況是打什麼時候開始的,最初她是否曾注意到。也許那時候她曾對自己說:「多可笑,他們以為我老了呢。」到了後來,她也就逐漸習以為常,而時至今日,她會覺得這些人似乎向來就這麼說話,此乃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陪襯。可是那位用糖喂馬的栗發窈窕少女,如今卻在何方? 我們把椅子拖到折迭式桌子旁邊,開始吃起水芹三明治來。護士專為老太太準備了幾片。「瞧,可不是一飽口福嗎?」她說。 我瞧見那張平靜、安祥的臉上慢慢綻開一絲笑影。「逢到吃水芹點心的日子,我是很高興的,」她說。 茶燙得沒法喝。護士端著茶,讓她一點一點細抿慢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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