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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3)


  他搖了搖頭,目光又顯得躲躲閃閃。他伸出手指,擱在鼻子上。「她個兒挺高,皮膚黑黑的,」他說。「她真讓人覺得是條蛇哪。我在這兒親眼看到過她。到了晚上她就來了。我看到她的。」停了停,目不轉睛地瞅著我。我沉默不語。「有一回,我朝屋裡張望,瞧見了她,」他繼續說。「她沖著我發火了。她說:『你不認識我,對嗎?你從沒在這兒看到過我,以後也不會再看到我。要是我以後再發現你在窗口偷看,我就差人把你送到病人院去。』她又說:『你是不想去的,是嗎?瘋人院那兒待人可凶呢。』我說:『我什麼也不說,太太。』我還這樣碰了碰我的帽子呢。」他拉了拉頭上那頂防雨布做的水手帽。「現在她去了,是嗎?」他焦急地問。

  「我不明白你說的是誰,」我慢騰騰地說。「沒人會送你進瘋人院的。再見吧,貝恩。」

  我轉過身子,牽著傑斯珀沿海灘走上小路。可憐的傢伙,誰都看得出他有些癡呆,語無倫次。誰會拿瘋人院來嚇唬他這樣的人呢,似乎不大可能。邁克西姆說過他是個文癡,不會惹事的。弗蘭克也這麼說過。也許是他曾聽到家裡人議論過他的情況。從此這些話就一直留在他腦子裡了,就像一幅醜陋的圖畫會始終京繞在孩子的記憶裡那樣。在個人好惡的問題上,他的智力也同孩子一樣,他會無緣無故的喜歡某個人,今天和你好得什麼似的,可明天又會拉長臉生你的氣。他對我友好,無非是因為我說他可以把那根釣絲留著。到了明天再碰見他,說不定他就忘掉我是誰了。拿白癡的話當真,豈不荒唐可笑。我扭頭又朝海灣瞥了一眼。那兒已開始漲潮,海水慢慢地在港口防坡堤周圍激起漩渦。貝恩已翻過礁石走了。海灘上又空無人影。我從黑黝黝的樹叢缺口處剛好看到小屋頂上的石砌煙囪。不知怎麼的,我突然想拔腿逃跑。我牽著扣在傑斯珀頸圈上的皮帶,氣喘吁吁地沿著陡峭的小徑,穿過林於,頭也不回地往前奔跑。哪怕是把世界上所有的珍寶都給我,我也不願再回那小屋或海灘去。好像有誰守候在那蕁麻叢生的小庭園內,那人一直在注視著我,聽著我講話。

  我和傑斯珀一起狂奔。它汪汪叫個不停,以為是在玩一種新鮮的遊戲,所以老是試著去咬那根牽扯它的皮帶,想把它一口咬斷。我以前還沒有注意到這兒的樹竟長得這麼密,一株緊挨著一株,暴突的樹根,像卷鬚似地伸過路面,存心想把人絆倒在地。我一面上氣不接下氣地奔跑著,一面想,他們怎麼也不把這個地方清理一下,邁克西姆該叫人來搞一下呀。這種低矮蓬亂的灌木林叢,毫無存在的必要,根本不能給人以美的感受。該把那些盤根錯節的灌木叢統統砍掉,讓陽光照射到小徑上來。這兒黑糊糊的,實在太昏暗。那株光禿禿的按樹,已被荊棘纏得氣息奄奄,看上去活像一具漂白過的骷髏肢體,樹身底下有一條混濁發黑的小溪流過,溪流差不多快被成年累月雨水沖積的泥漿堵死,這會兒正無聲無息地往下面的海灘緩緩淌去。鳥兒在這兒也不像在山谷裡那樣婉轉啼鳴。四周是一片異樣的沉寂。我這麼喘著氣在小道上奔跑,耳邊聽得湖水湧入海灣時的陣陣濤聲。我這才明白為什麼邁克西姆不喜歡這條小徑,不喜歡這個海灣。我也不喜歡。我真是個傻瓜,竟會上這兒來。我應該呆在那邊的海灘上,在那片白色的圓卵石上散步,隨後從幸福回家。

  我總算走出樹林到了草坪,望見屹立在開闊地上的那幢堅實牢固的大宅,心頭一陣喜悅。樹林子已撇在身後。我要叫羅伯特把茶點送到栗子樹下來。我看了看表,四點還不到,比我想像的要早呢。我還得稍等一會。按曼陀麗的規矩,不到四點半是不用茶點的。幸虧弗裡思今天休息出去了,讓羅伯特把茶點擺到外面花園裡來,他倒不至於考究什麼儀式。正當我信步穿過草坪走近平臺時,車道拐彎處的石南綠葉叢中忽然射出一道強光,在我眼前一晃,那是太陽照在金屬物體上的反光,我用手遮著眼睛看看究竟是什麼。好像是汽車上散熱器。我心想是不是來客了。不過,就算有客人來,他們也總是把車子直接開到屋子跟前,不會像現在這樣,讓車子停在遠離屋子的車道轉彎角上,還要藏在灌木叢裡。我走近幾步。一點也不錯,是輛汽車。現在我可以看到汽車上的擋泥板,還有車篷。多怪的事啊。一般的客人從來不這麼幹。商人們也總是繞過舊馬廄和車庫打後面進來的。這不是弗蘭克的莫裡斯轎車,他那輛車我已很熟悉。而現在這輛,車身又長又低,是輛輕型汽車。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要是果真有誰來訪,羅伯特一定已將客人領進藏書室或客廳。而如果是領進了客廳,那我穿過草地時就會被他們看到。我可不想讓客人瞧見我這身打扮。我還得留客人用茶點。我在草坪邊上蜘躕徘徊,拿不定主意。不知是什麼緣故,可能是由於陽光在玻璃窗上忽地一閃吧,我偶爾抬頭朝屋子看了一下。奇怪,就在我抬頭張望的那一刹那,我注意到西廂房間有一扇百葉窗打開了。有人站在窗前,那是個男子。他一定也看到了我,因為他慌忙將身子縮了回去,而他背後的人立即伸出條胳膊,把窗關上。

  是丹弗斯太太的胳膊。我認得那黑衣袖。我暗自尋思,也許今天是接納公眾參觀的日子吧,而丹弗斯太太這時正領客人參觀房間呢。不過這不可能。因為陪客人參觀一向是弗裡思分內的差使,而弗裡思此刻又不在家。再說,西廂那些房間是不向外人開放的。連我自己到現在也沒進去看過。不,今天不是參觀日,星期二從不接待公眾。也許是某個房間裡有什麼東西要修理吧。可是剛才那人朝外張望的那副模樣也真有點蹊蹺。他一看見我就急忙地抽身回避,而且百葉窗隨即關上。還有那輛汽車,停放在石南花叢後面,這樣就不會被屋子裡的人看到了。話得說回來,反正這是丹弗斯太太的事,同我毫不相於。如果有朋友來看她,領他們到西廂去看看,我確實也管不著。不過據我所知,以前還從未有過這種情況。奇怪的是,這事偏偏發生在邁克西姆不在家的時候。

  我穿過草坪朝屋子走去,渾身不自在,覺得他們也許仍躲在百葉窗後面,從隙縫裡窺視我的一舉一動。

  我提步跨上臺階,從正門走進大廳,不見有什麼陌生的帽子或手杖,託盤裡也沒有名片,顯然這人並不是正式來訪的賓客。算了,這不關我的事。我走進花房,在盆裡洗了手,這樣就省得上樓去。在樓梯上或別的地方和他們劈頭想遇,撞個正著,豈不尷尬。我記得午飯前編結活兒丟在晨室裡了,於是就穿過客廳去取,忠實的傑斯珀寸步不離地跟在身後。晨室的門開著。我發現編結袋已被人移動過。原先我是把它擱在長沙發上的,可現在不知被誰拿起,塞到了坐墊後面。沙發上原來放編結活計的地方,留有被人坐過的痕跡。剛才有誰在那上面坐過,而我的編結活兒放著礙事,就隨手把它拿開了。書桌旁的那把椅子也已挪動過。看來是丹弗斯太太趁邁克西姆和我都不在的當兒,在晨室裡接待了她的客人。我感到很不舒服。我寧願不知道有這麼回事。傑斯珀在長沙發周圍喚來喚去,不住擺動尾巴。不管怎麼說,它沒對陌生來客起什麼疑心。我拿起編結袋,往門外走去。這時,通後屋而道的大客廳邊門開了,我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我立即退回展室,躲閃得還算及時,沒讓人看見。我躲在門背後,朝傑斯珀豎眉瞪眼,因為長耳狗正站在門口望著我,搖著尾巴,拖著舌頭,這小壞蛋會壞事的。我屏息仁立,一動也不敢動。

  就在這時,我聽到丹弗斯太太的說話聲。「我想她上藏書室去了。」她說。「今天她不知怎麼提早回來了。要是她真的去藏書室,那你從門廳出去就不會被她瞧見。等在這兒,我先去看看。」

  我知道他們是在講我,益發感到猶如芒刺在背。整個兒事情是那麼鬼鬼祟祟,見不得人。我並不想抓丹弗斯太太的把柄。可是傑斯珀突然掉頭朝向客廳,搖著尾巴跑了出去。

  「喂,你這小雜種,」我聽見那人說。傑斯珀興奮地汪汪大叫。我急得走投無路,拼命想找個藏身的地方,當然沒地方好躲。而就在這時,耳邊響起一陣腳步聲,那人走進晨室來了。我躲在門後,一開始他並沒看見我,可是傑斯珀一縱身,向我竄來,一邊仍快活地汪汪叫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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