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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3)


  「您愛玩哪種遊戲?愛騎馬,還是射擊?」主教夫人又問。

  「不,這些我都不行。」接著,我竟又可憐巴巴地補上一句:「不過,我很喜歡散步。」與騎馬、射擊等相比,這是何其微不足道!

  可是主教夫人立即很自然地接上去說:「這是世上最好的運動。主教和我也常散步。」聽她這麼一說,我就想像主教是不是戴著教會高增的那種鏟子形怪帽,系著綁腿套,臂上吊著這位太太,沿著他的大教堂來回轉圈子。接著,她又說起他們夫婦倆好些年以前曾在彭奈恩山區徒步旅行,度過假期,還說當時他們倆一天平均要走二十英里。我不住點頭,臉上掛著彬彬有禮的微笑,一邊則在猜想這彭奈恩到底是什麼地方,大概跟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脈差不多吧。後來我才想起學生時代的地圖冊上有這個名詞,好像是在塗著淺紅色的英格蘭的中部,畫著一條毛茸茸的地帶,表示這是一支山脈,這就是彭東思。而這位主教大人一定還是戴著他的鏟形帽,系著綁腿套。

  談話至此,便又是無可避免的冷場。客廳的鐘當當敲了四下,我便完全多餘地看看手錶,站起來告辭:「我真高興您在家;希望二位有空來玩。」

  「太好啦,不過,主教他老是那麼忙。請向您丈夫問好,別忘了一定請他再把曼陀麗的舞會辦起來呵。」

  「好,我一定跟他說。」我假裝自己對這種舞會全盤瞭解的樣子,再次說了假話。

  回家的路上,我蜷縮在汽車的角落裡,一邊啃齧大拇指的指甲,一邊恩象舞會的景象:曼陀麗的大廳裡擠滿穿化裝舞眼的來賓,到處是熙攘的客人,一屋子人聲笑語;樂隊在柱廊裡演奏;晚上也許在客廳裡排宴,沿牆排著供賓客自取飯菜的長條餐桌;邁克西姆站在樓梯跟前,笑著同眾人握手,不時轉身向著並肩的伴侶,此人修長苗條,一頭黑髮——主教夫人說過,一頭黑髮襯著白的臉蛋——此人眼觀四方,所有客人的需求她都能照顧到;她回過頭去,對僕役發號施令;此人的舉止優雅大方,從不尷尬失措;而當她翩然起舞時,空氣中就滯留著一股白杜鵑似的濃香……

  「德溫特夫人,你們有沒有在曼陀麗經常招待賓客的打算?」我的耳畔又響起那位我曾拜訪過的住在克裡斯那頭的夫人的聲音,話音充滿挑動性,大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味道。我還想起這位夫人暖昧的眼神,從頭到腳打量著我的服飾,同時又用那種人們看新娘時慣用的目光,飛快朝我腹部一瞥,看我是不是懷孕了。

  我不願再見到這個女人,我真不想再見到所有這些寶貨。他們到曼陀麗來僅僅是出幹好奇,並因為他們喜歡窺探別人的隱私;他們想對我的相貌、舉止、身材作一番評論,還想看看邁克西姆與我關係如何,兩人是否相愛。這樣,待他們回到家,就有閒話的談資了:「唉,真叫今非昔比。」他們所以來訪,是因為想把我與呂蓓卡作一番比較……

  我打定主意,從今以後不再對任何人作回拜。我要向邁克西姆講明這一點。這些人是否會因此說我粗魯失禮,我一概不在乎。當然,這麼一來,供他們評頭品足,飛短流長的資料就更多了,他們會說我沒有教養:「哼,我早料到,她畢竟是個無名之輩!」接著便是一聲冷笑,還輕蔑地一聳肩膀接著又說:「親愛的,你不知道嗎?他是在蒙特卡洛或是別的什麼地方偶然把她弄上手的。當時她身無分文,給一個老太婆當女跟班。」又是冷笑,人們豎眉瞪眼表示驚訝。「胡說八道,真的嗎?唉,男人都這麼怪,特別像邁克西姆這樣的人,平時多麼挑剔哪,繼呂蓓卡之後,他怎麼會娶這樣一個女人?」

  我可一點兒不在乎,他們愛怎麼說就由他們怎麼說去。

  汽車駛進大門時,我在座椅上坐直身子,向住在門房的那個女人微笑示意。她正門前園子裡彎身摘花,聽到車子的聲音,忙直起身來。可是她沒看見我在向她微笑。我朝她揮揮手,她卻一無表情地瞪眼望著我,大概並不認識我。我只得又縮回到車廂的角落裡。

  汽車駛上車道,在一個狹轉彎處,我看見有一個男子在我們前面不遠步行,這是總管事弗蘭克·克勞利。聽到汽車的聲音,他馬上站定,司機也把車速放慢了。弗蘭克·克勞利見到坐在車裡的是我,就除下帽子,微微一笑,看來見到我他是很高興的。我同樣報以微笑。他真好,見到我居然露出愉快的神情。我喜歡這個人,我可不像比阿特麗斯那樣,覺得他平庸無趣,這是因為我自己也是一個平庸的角色,我們兩人無獨有偶,都不善詞令,這就叫做;物以類聚。

  我敲敲車窗,叫司機停車;「讓我下去,我跟克勞利先生一起步行回去。」

  克勞利替我打開車門,問道:「作客去了嗎,德溫特夫人?」

  「是的,弗蘭克。」我學著邁克西姆的樣,叫他弗蘭克,可他總是稱呼我德溫特夫人。他就是那種類型的人,即使我們兩人被扔在一座孤島上,在那兒朝夕相處度過自己的餘生,我總還是德溫特夫人。

  「我去拜訪主教,他出去了,只有夫人在家。這一對夫婦喜歡散步,有時候,夫婦倆每天步行二十英里,那是在彭奈思山區。」

  弗蘭克·克勞利說:「我不熟悉那一帶地方,聽說山區周圍的農村很美,我有個叔叔曾住在那裡。」真是標準的弗蘭克·克勞利式的談話:平淡無奇,刻板規矩,萬無一失!

  「主教夫人想知道,我們什麼再在曼陀麗舉行化裝舞會,」我一邊說一邊從眼角膘著他。「她說,她參加了上一次的舞會,愉快極了。弗蘭克,我可不知道這麼一回事哩。」

  他顯得有些為難,遲疑半晌才回答:「嗯,不錯。」又過了片刻他才說:「曼陀麗的舞會通常是一年一度,郡裡的名人都來參加,還有好些從倫敦來的客人,是個大場面。。

  「那一定得花好大力氣籌備吧,」我說。

  「是的。」

  我故意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問道:「大部分籌備工作大概都是呂蓓卡做的吧?」

  我筆直望著前面的車道,可我感到他轉過臉來看著我,像是想從我的表情中看出一些什麼端倪。

  他平靜地回答道:「我們大家都花不少力氣的。」

  他說話的時候帶著一種古怪的保留態度,他那種怯生生的樣子使我想到自己的窘態,同時我又不知道這個人是否曾受上過呂蓓卡。要是的確發生過這種事,那麼換了我,也一定會用他此刻這種語調說話。這個念頭引出許多新的猜測。羞怯而又平庸的弗蘭克,他要是愛上呂蓓卡,那是決不會向任何人,特別是呂蓓卡本人吐露衷情的。

  「要是開跳舞會,我這個人恐怕一點都幫不上忙,」我說。「我根本沒有安排社交場面的能力。」

  「不用您費心,您只消保持平時的本色,就相當漂亮了。」

  「弗蘭克,承蒙你好心這麼說。可是我恐怕連這一點也做不到。」

  「我看,您一定能做得很好。」

  親愛的弗蘭克·克勞利,多麼機智,多麼體貼!我差不多要相信他的話了,可馬上又想到他是在恭維我。

  我問他:「你問問邁克西姆好嗎?是否有意開一次舞會?」

  「為什麼您不親自問他呢?」他答道。

  「不,我不願問。」

  一時,兩人都不說話,沿著車道默默朝前走去。我已經打破不願說出呂蓓卡名字的顧慮,起初是當著主教夫人的面,現在又當著弗蘭克·克勞利的面。這麼一來,心底竟有一種不停地老想說這三個字的衝動,念叨著呂蓓卡的名字,給我一種異樣的滿足,這三個字對我猶如一帖興奮劑。我覺得過不了幾分鐘,我就得一說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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