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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


  「不啦,不啦。非常感謝。我出來時跟邁克西姆說好的……」這句話拖長著聲音不說完,意思則大家心照不宣。就這樣,賓主同時站起身,雙方都很清楚對方的告別託辭或挽留表示全是客套虛禮。有時候我也想,要是我把禮儀俗套統統拋到九霄雲外,會出現什麼樣的局面?在坐進汽車並向站在門口臺階上的女主人揮過手之後,突然打開車門說:「我實在並不急著回去。走,再到您家客廳裡去坐坐,要是您覺得可以,我吃了晚飯再走,或者乾脆就在這兒過夜。」

  我常想禮俗以及外鄉人講究的舉止風度,能否使主人忍受我上述舉動給他們帶來的震驚,他們冷冰冰的臉上會不會堆起表示歡迎的假笑:「幹嗎不呢?你主動提出留下,我真不勝榮幸。」我常想,要是自己有勇氣這麼試驗一次,那才有趣哩。但是實際上,進了汽車,總是砰地一聲關上門,接著,汽車慢慢駛過平滑的砂礫面車道,我方才拜會的女主人則懶洋洋走回房去,如釋重負地歎了一口氣,又恢復了她原來的樣子。

  鄰縣設有教堂,那裡的主教夫人曾對我說:「您丈夫是否有意重新舉辦曼陀麗的化裝舞會?每次舞會都搞得有聲有色,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只得裝出深知此類舞會中奧妙的樣子,微微一笑,回答說:「我們還沒拿定主意,要做的事情,要商量的問題實在太多。」

  「是啊,您一定夠忙的。不過我希望你們別取消化裝舞會的慣例。您跟他說說嘛。去年當然沒舉行,可我記得兩年前的那一次,我同主教一起去參加,那場面委實動人。在曼陀麗這地方開這樣的舞會,真是再合適沒有。大廳裝飾得五彩繽紛,舞會就在那兒舉行。樂隊在往廊裡演奏。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得體。舉辦這麼一次舞會肯定得花很大力氣去籌備,可是客人都皆大歡喜而歸。」

  「是的,」我說。「好吧,我一定問問邁克西姆。」

  這時,我想起展室那張寫字桌上貼著標簽的鴿籠式文件架;我想像著她坐在寫字桌旁,面前是大疊大疊的請柬,一長串的客人名單和住址。她打算邀請什麼人,就在這人的名字旁打一個鉤形符號。然後,她伸手取過請柬,把筆伸進墨水瓶一蘸,用那修長的斜體字飛快地、毫不猶豫地在請束上書寫著……

  主教夫人又說:「有一年夏天,我們還去參加過一次遊園會,跟往常一樣,場面壯觀,美不勝收。我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花兒盛開,客人就在玫瑰園裡圍坐在一張一張小桌旁進茶點。這主意真絕,換了別人才想不出呢。當然,她聰明過人……」

  主教夫人突然打住,微微漲紅了臉,擔心自己說話不夠審慎。為避免雙方受窘,我馬上接著她的話頭表示同意,鼓起勇氣,厚著臉皮說:「呂蓓卡—准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終於如吐骨鯁般說出了她的名字。我等著,不知道會出現何種後果。我把這個名字,把「呂蓓卡」三個字終於說出口了,這使我大大松了口氣。我仿佛經歷了一場洗禮,解除了一種無法忍受的痛苦。「呂蓓卡」,我把她的名字說出口了!

  不知道主教夫人有沒有看到我臉上的紅暈,不管怎麼說,反正她還是照樣談笑自如。我在一旁貪婪地洗耳恭聽,就像藏在一扇關閉的窗戶底下偷聽一樣。

  主教夫人問我:「這麼說來,您從未見過她?」我搖搖頭。

  她沉吟片刻,顯得有點為難,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我們同她並不熟悉。您知道。我丈夫四年前才在這兒就職。不過儘管這樣,當我們去參加舞會和遊園會時,她當然還是以禮相待。有一年冬天,我們還去吃過一頓飯。是啊,她真是個尤物,充滿奕奕活力。」

  我一邊翻弄著手套上的流蘇,一邊用漫不經心的語調若無其事地說:「看來她樣樣事情都在行,這樣聰明漂亮同時又愛娛樂的人可不多見。」

  「是啊,是不多見,」主教夫人說。「她的確有才華。此刻我還能回想起舞會那天晚上她的模樣:一頭烏黑的長髮襯著雪白的肌膚,站在樓梯跟前同每一位來客握手。她的化裝舞服非常合身。是的,她確實是個出眾的美人。」

  「她還親自管家呢,」我微笑著說,仿佛向對方表示:「我一點沒有什麼不自在,我常跟人談起她。」接著我又說:「為此,她肯定要花去不少時間和心血,我可是把這些統統交給管家去料理。」

  「喔,當然啦,一個人不可能樣樣都行。您還很年輕,是嗎?毫無疑問,過一段時間,等您在這兒住慣了,您也能管起來的。另外,您不是有自己的愛好嗎?聽人說,您愛寫生素描。」

  「啊,那個嗎?」我說,「簡直算不了什麼。」

  「這可是挺不錯的一點本事哩。不是每個人都會畫畫的。您可別把它丟了,曼陀麗定有不少供您寫生的美景。」

  「是的,您說得不錯,」我說。聽了主教夫人的話,我頓時變得灰溜溜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幅圖景:我帶著一張帆布折凳,慢騰騰走過草坪,一邊的腋下挾一盒鉛筆,另一邊挾著主教夫人所說的表示「一點本事」的畫本兒。「一點本事」,這聽上去多不值錢!簡直是種不健康的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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