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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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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一個星期,天氣陰冷,霪雨連綿。初夏季節,這種天氣在西部農村是常有的。我們沒有再到海灘去過。但是從平臺和草坪往外眺望,我仍能看見大海。翻騰的巨浪掃過海岬處的燈塔,洶湧沖進海灣;大海一片昏黑,使人望而生畏。我想像著浪潮如何撞上海灣裡的礁石,發出轟然巨響,接著又急驟浩蕩地湧往傾斜的海灘。站在平臺上,我能聽到下邊大海的吼聲,低沉又憂鬱,單調地持續著,一刻不停。因為天氣的緣故,海鷗也都飛進陸地來了,它們衷唳著在屋子上空盤旋,拍打著展開的翅膀。直到這時我才開始明白,為什麼有些人受不了大海的喧嘩,這聲音聽上去有時候確實悲槍,時而隆隆,進而嘶嘶,不住地住你耳鼓裡送,使你的神經受不住。我慶倖我倆住在東廂,從窗子一探頭就可以看到玫瑰園。有時候晚上睡不著,我就從床上起來,躡手躡腳走過去倚著窗框,享受夜的安寧與寂靜。在這兒聽不到騷動不已的大海的吵鬧,因此我的心境才得以安靜,才能不去想那條穿林而過通往褐色小海灣的陡峭幽徑,還有那座海灘棄屋。我實在不願想起那座小屋,可是在白天這辦不到。站在平臺上一望見大海,我就老是想起它:瓷器上藍色的黴斑;船艇模型桅杆上的蜘蛛網;坐臥兩用沙發上鼠咬的破洞;雨點拍打屋頂的聲音。我還想起那個名叫貝恩的陌生人,想起他那水汪汪的藍色小眼睛和那種白癡般的詭秘怪笑。所有這些擾得我無法平靜,不得安生。我想設法忘卻這一切;與此同時,我又想弄個明白,是什麼原因使得我如此惴惴不安,煩惱重重。儘管我拒不承認,但是在我的心底某處確實已有一種暗自好奇的心理,一種疑懼的種子,在緩慢而又是一刻不停地滋長。一個小孩在被告知「這些事談論不得,不能讓你知道」之後所產生的疑問,以及想打聽個究竟的急切心情,我全體驗到了。 我忘不了那天走在林中小徑上邁克西姆惶恐和茫然若有所失的眼神,還有他那句話:「啊,上帝,我多蠢,幹嗎要回來?」都是我不好,偏要朝海灣跑,這就又勾起了他對往事的回憶。雖然邁克西姆後來又恢復了常態,雖然我們共桌進餐,同床安寢,攜手散步,比肩伏案寫信,一起駕車到村子去,每時每刻形影不離,可我總感覺到因為那天的事,我倆之間已有了隔閡。 他像是獨自走在大路的另一側,我可不得越雷池一步地向他靠攏。我老是神經緊張,生怕自己一時大意說漏了嘴,或是在隨便的交談中不當心話鋒一轉,又會使他露出那種眼神。我怕提到大海,因為說到大海就會使人聯想到船隻,聯想到海難事故,聯想到淹死人……有一天,弗蘭克·克勞利來吃中飯。他談起離此三英里地的克裡斯港舉行划船比賽,甚至這樣的談話也把我嚇得像是害了熱病,心裡如刀紮似地難受,趕快低下頭盯著面前的菜盤。可是邁克西姆好像並不在乎,照樣談笑風生。只有我在一旁提心吊膽,渾身直冒汗,不知道這番談話又會引起什麼不愉快的事情。 我記得當時大家正在吃乾酪。弗裡思剛走開,所以我就站起身,到牆邊的餐具櫃再去取來一些乾酪。這之所以這樣做,並不是因為乾酪吃光了,而是因為我不想坐在桌旁聽他們說話。我一邊走,一邊哼著小調,這樣就可以聽不見他們談話的內容。當然,我的擔心毫無道理,甚至有點愚蠢。這種反常的過敏是精神病患者行為的特徵,同我平時開朗的性格毫無共同之處。可這完全是情不自禁的,不這樣又叫我怎麼辦? 另外,每當有客來訪,我就更加受罪,表現得益發手足無措,呆頭呆腦。在返回曼陀麗的頭幾周裡,我記得,本郡左近的鄰人絡繹來訪。接待這些賓客,握手寒暄,無話找話打發這禮尚往來的半點鐘——這一切竟比我原先想像的更折磨人,因為現在又增添了一層新的疑慮,生怕這些人會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來。一聽見車道上有車輪滑行的聲音,接著是撕裂耳鼓的門鈴,我就心慌意亂地忙著往自己房間裡躲。這一切真叫人受罪!躲進房間以後,我手忙腳亂地往鼻子上搽些脂粉,匆匆梳幾下頭髮,接著總是一陣叩門聲,僕人送上放在銀託盤裡的來客名片。 「好,我這就下來。」於是,樓梯上和大廳裡響起我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拉開藏書室的門(有時候情況更糟糕,客人被領到那陰冷而無生氣的大客廳),裡面是一位陌生女賓,也許是兩位,或是一對夫婦。 「您好!真對不住,邁克西姆在花園裡,弗裡思已找他去了。」 「我們覺得應該來拜訪二位,向新娘表示敬意。」 應景的一笑,慌亂的幾句應酬話,然後賓主就再也找不到話說,只好自我解困地環顧一下屋子。 「曼陀麗還是這般迷人,您愛這地方嗎?」 「喔,當然,我挺……」由於靦腆怯生,同時又想討好這些客人,我不禁又用上平素不用的女學生的語言,什麼「啊,挺帥的」,「喔,妙極」,「沒說的」,「真來勁兒」等等,都會脫口而出。我記得有一次,竟對著一位手持長柄眼鏡的王公未亡人喊出了「呱呱叫」!邁克西姆進屋以後,雖說可以讓我松一口氣,但同時又使我膽顫心驚,生伯客人無忌諱地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因此,我馬上就變成個啞巴,手揣在懷裡,唇邊掛著尷尬僵化的微笑。客人們一見這陣勢,總是轉身去跟邁克西姆聊天,談論那些我一無所知的人物和地方,還不時向我投來大惑不解的疑問的目光。 我想像得出客人坐車離開曼陀麗時的對話:「親愛的,多麼平庸乏味的一個女人!她差不多沒有開口說話。」接著便是我頭一回從比阿特麗斯嘴裡聽到的那句話:「她跟自蓓卡多麼不一樣!」打那次以後,這句話老是纏著我,在每位來客的眼光和言談中,我仿佛都看到這幾個字:「她跟呂蓓卡多麼不一樣!」 有時候,在這類談話中我能夠搜集到一些零星的材料,以充實內心的秘密倉庫。所謂零星的材料,無非是交談過程中隨口漏出的一個詞,一個問題,一個短語。要是邁克西姆不在場,聽到這類片言隻語,我會因為在暗地裡竊得一些情況而偷偷覺著一種帶痛楚的樂趣。 有時,也許還得對客人進行回拜。在這類事情上,邁克西姆刻板拘泥,不肯放過我。要是他不跟我同行,我就得豁出去,獨自去應付這種正式場面。我得搜索枯腸,無話找話,因此賓主之間常出現冷場。每逢這種時候,主人就問:「德溫特夫人,你們有沒有在曼陀麗經常接待賓客的打算?」我則回答:「我不知道。到目前為止,邁克西姆還沒說起過。」「那當然,季節還沒到。我記得早先曼陀麗經常是賓客盈門的。」稍稍一頓之後,此人又接著說:「您知道,都是從倫敦下來的客人。那時候經常舉行規模很大的宴會。」我只好回答:「是的,我聽說過。」又是稍稍一頓,接著說話人壓低了嗓門(人們在談到死者或是在教堂裡說話時都這樣):「您知道,她非常之得人心,多出眾的人物!」「是的,一點不錯。」過了一會,我看看被手套遮沒的表,說道:「四點多了吧?恐怕我得告辭了。」 「不喝了茶去嗎?我家總在四點一刻進午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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