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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


  我們正站在一座草木青蔥的小山坡上,腳下小徑蜿蜒,通向一個山谷,山谷邊是一條潺潺的溪流。這兒沒有黑壓壓的大樹,也沒有紛亂交錯的矮樹叢。小徑兩邊是杜鵑和石南。這兒的石南花與車道上血紅色的巨怪也不同,有的呈檢紅,有的呈白色和金黃,在濛濛夏雨之中低垂著婀娜嬌柔的花穗,既秀美又優雅。

  空氣裡洋溢著花香,其甜美熏人欲醉。我覺得鮮花的芬芳仿佛和潺潺的溪水融合在一起,同落地的雨滴以及我們腳下濕漉漉的茂盛的苦薛融成了一體。這兒除了小溪流水聲和恬靜的雨聲,再沒有別的聲響。邁克西姆說話的時候,把聲音壓得很低,很輕,仿佛不想去打擾四下的寧靜。

  他告訴我:「我們把它叫做『幸福穀』。」

  我們默不作聲地站著,觀賞距我們最近的那些潔白的花朵。邁克西姆彎身撿起一片落地花瓣,塞在我手裡。花瓣已經壓碎,皺卷的邊沿處開始變色,可是當我搓著手裡的花瓣時,仍然聞到濃香,簡直同長在樹上那活生生的鮮花沒什麼兩樣。

  接著,鳥兒開始啾鳴。起初是一隻畫眉,它的歌聲清越而爽朗,在淚淚流水之上飄過。過了一會兒,藏在我們背後林子裡的鳥兒應和著唱起來,四下的沉寂頓時化作一片嘈雜的鳥語。鳥兒的歌聲尾隨我們步入山谷;白色花瓣的清香一路伴著我們。這兒簡直像個魔境,我不禁一怔。我沒想到一切竟是如此之美。。

  天空烏雲密佈,十分陰沉,與午飯後的晴朗相經,大不一樣。雨不住地下著,卻絲毫不去驚擾山谷的靜謐。雨聲和溪水聲交融在一起,而畫眉那婉轉的曲調在濕潤的空氣裡回蕩,與前面兩者非常協調。我一路走去,身子擦過杜鵑往下漸瀝滴水的花朵。杜鵑花沿著小徑的邊沿生長,成簇成團。小水滴從浸濕透了的花瓣裡落在我手上。我的腳邊也有不少花瓣,因浸泡多時已開始變色,可芳澤猶存,甚至變得更濃郁,同時卻又不免帶點陳腐。此外,還有多年苔蘚的清香,泥土的苦澀味,羊齒梗和扭曲入地的樹根的氣息。我緊緊抓著邁克西姆的手,不敢出聲。幸福穀的魔力把我整個兒攝住了。這兒才是曼陀麗的精隨,我將熟識這個地方,並逐漸愛上它。站在這兒,我忘記了給我留下第一個印象的車道,忘記了黑糊糊的密林,和那色彩過於俗豔、姿態過於矜持、沖著你瞪眼的石南花。此外,我也忘了曼陀麗大宅,忘了那迴響著腳步聲的肅穆的大廳和蒙著罩單的啞寂的西側廂房。在屋子裡,我是個冒昧闖入的外人,在那些陌生的房間裡來回瀏覽;我坐在那寫字桌旁的椅子上,但桌椅都不歸我所有。在這兒,情形完全兩樣,就幸福穀而論,無所謂冒昧闖入不闖入的問題。

  我們走到小徑的盡頭,鮮花在我們頭頂構成拱形,我們不得不弓著腰從下邊鑽過去。當我再次站直身子,抹去頭髮上的雨珠時,我發現幸福谷已同杜鵑花和樹林一起被拋在後頭。好幾個星期前的一個下午,邁克西姆在蒙特卡洛曾對我描繪過這兒的景色。一點不錯,我們此刻正站在一個狹小的海灣上,腳下是堅硬的白色圓卵石。再過去一點,流潮沖刷著海岸。

  邁克西姆低頭看著我臉上癡狂的表情,微微一笑。他說:「太美了,對嗎?誰都沒想到在這兒會突然見到大海。景色的驟變出人意料,甚至有點驚心動魄哩。」她拾起一塊石子,丟到海灘那一頭,讓傑斯珀去追逐。小狗飛奔而去,它那黑色的長耳朵在風中啪啪扇動著。

  於是,我倆不再癡狂出神,就好像魔法突然被解除了,我倆又變成在海濱嬉戲的普通凡人。我倆走到水邊又扔出不少石片,看它們在水面上漂削而過;我們伸手到水裡去撈取隨波逐流的木片。漲潮了!波浪沖進海灣。小礁岩頓時被海水淹沒,流潮帶著水草,沖上岩石。我們撈起一塊漂浮的木板,把它拖上岸,擱在滿潮水標上方。邁克西姆大笑著向我轉過身來,把技在眼睛處的頭髮掠上去。我卷起被海水打濕的膠布雨衣袖子。接著,我們回頭四望,這才發現傑斯珀不見了。我們吆喝著,打著呼哨,可小狗還是沒有出現。我焦急地朝海灣口子望去,只見潮水沖刷著礁岩。

  邁克西姆說:「不會的,要是被海水卷走,我們肯定會看見的;它不會掉進大海。傑斯珀,你這個笨蛋,你在哪裡?傑斯珀!傑斯珀!」

  我說:「會不會它跑回幸福穀去了?」

  剛才它還在那塊礁岩旁邊,嗅著一隻死海鷗。」邁克西姆一路呼喚:「傑斯珀!傑斯珀!」

  遠遠地,從海灘右邊的礁石堆背後傳來一聲短促而兇惡的狗吠聲。我對邁克西姆說:「聽見嗎?它從它兒翻越到那邊去了。」說著,我便爬上那些滑溜溜的礁岩,朝狗吠方向趕去。

  邁克西姆厲聲喝住我:「回來!別朝那邊走,這條笨狗,讓它去吧!」

  我站在礁岩上,往下張望,遲疑著說:「也許它摔下去了。可憐的小傢伙,讓我去把它帶過來。」這時候,傑斯珀的吠聲再次傳來,不過,這回像是離得更遠。我接著說:「啊,你聽。我得把它叫回來,該不會有危險吧?潮水不會把它隔絕在那一邊吧?」

  邁克西姆暴躁地說:「它才不會出事呢!要你操什麼心?它認得路,自己會跑回家去。」

  我裝作沒聽見,逕自爬過礁岩,朝傑斯珀那邊跑去。嶙峋的巨石遮住了視線。我在潮濕的礁岩上時而滑一下,時而絆一下,可還是儘快趕過去。我想,邁克西姆真忍心,竟扔下傑斯珀不管。這究竟是什麼緣故?況且,這會兒正在漲潮。

  我爬到那塊遮住視線的巨石邊,舉目四望。我驚奇地發現腳下又是一個小海灣,與方才那個海灣很相似,只是略寬闊一些,環形的海岸線也比較整齊。海灣裡橫貫著一道防波石堤,防波堤裡邊,海灣便形成一個天然的小埠頭。那裡有一隻浮筒,但沒有船泊。這兒的海灘,同我背後的海灘一樣,也全是白色的圓卵石,但這兒的灘頭更陡峭些,突兀地探頭伸入大海。樹林一直蔓延過來,與滿潮水標處的水草交錯纏繞,幾乎要長到礁岩上去了。樹林邊有一座狹長低矮的屋子,既像海濱小別墅,又像是一座船庫。屋子是用造防波堤的那類石塊砌成的。

  海灘上有一個人,可能是漁夫,穿著長統靴和油布雨衣。傑斯珀正沖著此人吠叫,繞著他打轉,還不時撲向他的靴子。可這人根本不予理會,自管自彎腰在砂石中摸索。我向長耳狗大聲吆喝:傑斯珀!傑斯珀!過來。」

  長耳狗搖著尾巴,抬頭看看,但並不服從命令,仍然一個勁兒朝著海灘上這孤獨的陌生人吠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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