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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4)


  我看他讀信。他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微笑,有時則表情木然地把信扔在一邊。我想,要不是仁慈的上帝,我從紐約寫來的信此刻也一定在這一大堆來雁往魚之中,他會用同樣冷漠的態度對待,也許一開始為寫信人陌生的簽名所困惑,然後打著阿欠,把信扔進紙簍,伸手去取茶杯。一想到這些,我不寒而慄,好險哪,差一點兒,此刻他就會獨自在這裡喝茶,照樣過他的日子,也許不怎麼想到我,至少不覺得遺憾;而我呢?我在紐約陪著范·霍珀夫人打橋牌,日復一日,翹首期待那永不到來的回信。

  我仰靠在椅子裡,環顧四周,想給自己多少灌注點兒自信。使自己意識到此刻確實在曼陀麗,在那彩圖明信片上的大宅裡,在這名揚遠近的曼陀麗莊園。我得設法讓自己相信,這裡所有的一切確實屬我所有,既是他的,也都是我的。此刻我坐著的寬敞舒適的椅子,這麼許多頂著天花板的藏書,牆上的繪畫,花園,林子以及我曾在書報上讀到過的曼陀麗的一切,都是屬￿我的,因為我是邁克西姆的妻子。

  歲月荏苒。就在這兒,我倆將白首偕老。到那時,我倆還將這樣坐在藏書室裡喝茶,邁克西姆和我兩人。狗兒和我倆作伴,那將是眼下這兩條狗的後裔。藏書室裡仍將彌漫著此刻這種陳年黴味。有朝一日,屋子將弄得亂七八糟,狼藉不堪,那是在孩子們——我們的兒子——還未長大的時候。我仿佛看到小傢伙們穿著沾泥的皮靴,伸著四肢趴在沙發裡,把一大堆棍棒、板球拍子、大折刀、弓箭等帶進屋子。那邊的桌子,此刻擦試得何其亮堂光滑。到那時,桌上將出現一隻醜陋的大盒子,裡面盛放著蝴蝶和飛蛾;還有一只用來盛鳥蛋,外麵包著粗棉花。那時,我將對孩子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能放在這兒。寶貝兒,拿走,放到你們自己的書房裡去。」聽我這麼一說,孩子們呼嘯著奔出屋去,剩下最小的弟弟在後面蟎跚學步,比哥哥們安靜得多。

  開門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幻想,弗裡思和跟班進屋來收拾茶具。等到收抬完畢,弗裡思對我說:「太太,丹弗斯太太問您是不是想看看您的房間。」

  邁克西姆從一大堆信件裡抬起頭來問:「東廂那些房間裝修得怎麼樣?」

  「老爺,在我看來,裝修得真不錯哩。當然,工程進行的時候,那邊弄得一塌糊塗。丹弗斯太太曾擔心在您回來之前不能如期完工。可是,工匠們在星期一總算把活幹完了。依我看,老爺您住在那一側定會覺得很舒適。那邊光線更好些。」

  「你們在這兒大興土木改建房屋嗎?」我問。

  邁克西姆簡短地回答:「沒什麼,只是把東廂那一套房間重新裝修粉刷一下,供我倆使用。弗裡思說得對,住在那邊要爽快得多,從房間能看到玫瑰園,景色很美。我母親在世時,那側的房間專門接待賓客。好啦,等我讀完這些信,就上樓去找你。去吧,這是個好機會,想法子跟丹弗斯太太交個朋友。」

  我慢慢站起身,剛才那種神經質的惶恐再次襲來。我走進大廳,心裡多希望能等一等邁克西姆,待他讀完信,挽著他的手臂,一起去看房間,我不願獨自跟著丹弗斯太太四處瀏覽。

  這會兒,大廳裡人已走光,顯得特別空廓。我的腳步落在石板上,回聲直沖屋頂。這種聲音弄得我很心虛,就像人們在教堂裡走路,非常不自在,非常拘束。啪嗒啪嗒,啪嗒啪嗒。這聲音多麼討厭。穿著氈靴的弗裡思一定覺得我活像個傻瓜。

  「這廳堂真大,是不?」我不自然地裝出快活的聲調,仍是一副女學生模樣。不料他卻十分莊重地回答說:「是的,太太,曼陀麗是座大宅,當然不及有些公館那麼宏偉,可也夠氣派了。古時候,這兒是宴會廳。現在逢到大場面,譬如說舉行宴會或跳舞會,仍然使用這大廳。另外,太太大概知道,曼陀麗每週開放一次,接納公眾參觀。」

  「是的,我知道,」我一邊回答,一邊仍為自己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感到難堪。我覺得他領著我向前走去,猶如為一個公眾賓客導遊,而我自己的舉止也確乎像個陌生人:彬彬有禮地左顧右盼,瀏覽牆上掛著的各種兵器和繪畫,撫摸精雕細刻的樓梯扶手。

  樓梯口,一個黑衣人站著等我,那慘白的骷髏臉上,兩隻深陷的眼睛盯著我看。我回過身,想求助於不動感情的弗裡思,可他已經穿過大廳,走進那邊的甬道不見了。

  現在只剩下丹弗斯太太和我兩人。我迎著她走上富麗的大樓梯,她還是一動不動地等著,雙手交叉握在胸前,眼光始終不肯從我臉上移開。我強作笑容,可她並不報以微笑,這實在也不能怪她,因為這時候的一笑毫無緣由,只是愚蠢地假裝心情愉快的一種掩飾。

  「讓你久等了吧?」

  她回答說:「太太,您愛怎麼打發時間,全由您自己作主。我只不過是按您的意旨辦事。」說完話,她轉身穿過畫廊的拱門,走進那邊的過道。我們沿著一條寬闊的鋪著地毯的通道走去,接著向左轉彎,走進一扇橡木制的房門。進門後是兩級對稱的扶梯,先向下,接著又往上,十分狹窄,最後來到一扇房門跟前。她猛地推開門,側過身子讓我進屋。這是一間小巧玲瓏的前室,或是專供女人休息、化妝用的閨房,陳設著一張沙發,幾把椅子,還有一張寫字桌。這屋子通向隔壁寬敞的雙人臥室。臥室窗戶寬大,連著一間浴室。一進屋,我就向窗口走去,望望外邊的景色,下面是玫瑰園和平臺的東半部。花園再過去是一片平坦的草地,通往近處的林子。

  「原來,從這兒望出去根本看不見大海,」我轉身對丹弗斯太太說。

  「是的,看不見。從屋子的這一頭不但看不見大海,甚至連濤聲也聽不到。在這一側,你根本想不到大海就在近處。」

  她說話的樣子十分特別,像是話裡有話。她特別著重在「屋子的這一側」幾個字,仿佛在向我暗示,我們此刻置身其中的這套房間比較低劣。

  「太遺憾了。我愛大海,」我說。

  她不回答,仍然盯著我看,雙手還是交叉著握在胸前。

  「不過,房間還是挺美的,」我說。「住在這兒肯定會非常舒服。我聽說一切都是趕在我們回來之前弄舒齊的。」

  「是的,」她說。

  「過去這套房間是個什麼樣子?」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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