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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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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克西姆一邊脫手套,一邊對總管說:「喂,弗裡思,我們回來啦。離開倫敦時下著雨,看來這兒不像下過雨。大家都好嗎?」 「都好,老爺,謝謝您關心。是啊,這兒沒下雨,一個月來多數是好天。看到您回來真高興,但願您身體康健。但願太太也康健。」 「我倆身體都好,謝謝您,弗裡思。只是坐車趕長路有點累,想喝茶了。我可沒料到這一套,」邁克西姆說著往大廳那邊撇了撇頭。 「老爺,這是丹弗斯太太的吩咐。」總管說話時臉上毫無表情。 「我猜到的,」邁克西姆生硬地說,接著便轉過臉招呼我進屋,「來,反正不花多少時間,完了就喝茶。」 我倆一起登上石階,弗裡思和跟班抱著毛毯和我的膠布雨衣跟在後面。我又覺得胸口隱隱作痛,同時因為緊張,喉嚨於澀難過。 直到此刻,當我閉起眼睛,回憶初到曼陀麗那天,我還能想像自己當時的樣子:穿著緊身衣,汗濕的手裡抓著一副齊臂長手套,瘦小孱弱,窘態畢露,站在門檻上。閉起眼睛,我又看到了石築大廳。幾扇氣派不凡的門打開著通往隔壁的藏書室。大廳牆上掛著彼得·萊利②和范戴克①的作品。精緻豪華的樓梯通向吟游詩人畫廊。大廳裡,前一排後一排站立著大群的人,一直排到那邊的石築市道和餐廳。這些人張大著嘴,露出好奇的神情,盯著我看,就像圍著斷頭臺看好戲的觀眾,而我則像雙手反綁等待處決的犯人。 -------- ①彼得·萊利(1618—1680),荷蘭著名人像畫家。 ②范戴克(1599—1641),出生在比利時的著名人像及風景畫家。 有一個人從隊伍裡走了出來。此人又瘦又高,穿著深黑色的衣服,那突出的顴骨,配上兩隻深陷的大眼睛,使人看上去與慘白的骷髏臉沒什麼兩樣。 她朝我走來。我向她伸出手去,一邊羡慕她那高貴而安詳的態度。她握住我的手,我執著的是一隻無力而沉重下垂的手,死一樣冰冷,沒有一點兒生氣。 邁克西姆向我介紹:「這就是丹弗斯太太。」她並不抽回自己那只死一樣的手,一邊開始說話,兩隻深陷的眼睛始終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我受不住她的逼視,終於移開了目光。直到這時,她的手才蠕動起來,重新有了生氣,我覺得渾身都不自在,同時又自漸形穢。 此刻我已記不起她的原話,但我記得她曾以自己個人的名義,並代表全體雇員僕役,歡迎我來到曼陀麗。那是一篇事先練習過的禮節性的歡迎辭,一種乾巴巴的官樣文章。她的聲音和她的手一樣,冷冰冰,毫無生氣。說完之後,她等著,像是期待我致答辭,我記得自己如何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句,表示感謝,慌亂之中,竟把兩隻手套掉落在地上。她彎下身替我撿起手套。當她把手套交給我時,我看到她嘴角隱約綻出輕蔑的微笑。我立刻猜到,她一定在笑話我缺乏教養,她的表情很有點異樣,使我怎麼也沒法定下神,即使當她退回僕役隊伍之後,這個黑色的人物仍然顯得很突出,與眾不同,游離在外、儘管她不作聲,我知道她還在死命盯著我。 邁克西姆挽起我的手臂,說了幾句表示領情的話。他說得非常自然,毫無窘態,似乎致答辭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說完這番話,他擁著我走進藏書室去喝茶,隨手帶上門,我倆總算又單獨在一起了。 兩條西班牙種的長耳狗從爐邊跑來迎接我們,用前爪搔著邁克西姆,毛色柔和的長耳朵向後撇著表示親熱,還喚著他的手。過後,狗兒棄了邁克西姆,跑到我身邊,喚我的腳跟,露出疑惑而戒備的神態。那條瞎了一隻眼的母狗一會兒就對我厭倦了,咕嚕一聲,走回到爐邊去。但是小狗傑斯珀卻把鼻子擱在我的手掌裡,下巴偎在我膝上,和我親熱起來,當我撫摸著它那柔軟的耳朵時,它的眼睛露出深沉的靈性,還僻啪僻啪地甩尾巴。 我脫掉帽子,解下那寒愴的小圍脖,連同手套、提包,一起扔到臨窗的座位上。這時我才覺得好過一些。房間很深,十分舒適,靠牆排著書架,藏書極多,一直堆到天花板;一個獨身男子是一輩子不願離開這樣的藏書室的。大壁爐旁邊,擺著厚實的靠背椅,還有一對簍子,那是專為兩條狗準備的。但是看來它們從來不進簍子,因為椅子上留著好些凹陷的痕跡。說明它們常在這兒歇息。長窗對著草坪,草坪往外,還能望見大海在遠處閃光。 房間裡有一種安謐的陳年氣味。儘管初夏季節這兒總陳列著紫丁香和玫瑰,花香不斷,但房間裡的空氣似乎始終沒有什麼改變。從花園或大海吹來的空氣,一進屋子,馬上就失去原先的清新,成了這一成不變的藏書室的一部分,與那些發黴的、從來沒人去讀的藏書混成一體,與漩渦花飾的天花板,與淺黑色的護壁鑲板,與厚重的帷幕,混成一體了。 這是一種類似苔蘚的陳年氣味,在那種難得舉行禮拜的教堂裡,石生青苔,窗繞長藤,你常能聞到這種氣味。藏書室就是這麼一個靜謐的處所,一個供人恍惚冥想的地方。 一會兒,茶點端來了。弗裡思和那年輕的跟班神色莊重地把一切佈置好,我在一旁不用插手,一直等他們離去。邁克西姆翻閱著一大堆信件,我手裡捏弄著往下滴奶油的松煎餅和碎蛋糕,喝下滾燙的熱茶。 他不時抬頭看我,向我微笑,接著又埋頭讀信。這些信大概是過去幾個月中積壓下來的。想到這兒,我才感到對他在曼陀麗的生活,日復一日的常規,對於他的男女朋友,對於他的花銷和他治家的那一套,我知道得實在太少。過去的幾個星期飛一般逝去,我偎依著他坐車駛過法國和意大利,僅想著我是多麼愛他。我用他的眼光去瀏覽威尼斯,應和他的每一句話,對往昔和未來不提任何問題,滿足于眼下的現實,滿足于這點小小的榮耀。 他比我原先想像的要活躍得多,也親切得多。他用各種不同的方式顯示他的青春和熱情,完全不像我們初次相識時的那種樣子,完全不是在餐廳裡獨佔一桌,目光呆滯,神秘莫測的陌生人。他是我的邁克西姆,他笑著,唱著,往水裡扔石子,拉著我的手,舒展開眉頭,卸下肩上的重負。我把他當作情人、朋友。那幾個星期,我忘了他以前那種有條不紊的刻板生活,忘了這種生活還得重新開始,一如既往,而這幾個星期只不過是轉瞬即逝的假日,倏忽就被拋在腦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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