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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我沒有吭聲。我又想到多年前在那家鄉村小鋪裡買彩圖明信片的情景:手指搓著明信片,我走出鋪子,來到明亮的陽光下,心裡暗暗得意:把這畫片收進影集倒挺合適,「曼陀麗」,多美的名字啊!可現在曼陀麗竟成了我的家!我將給朋友們寫信:「整個夏天我們將呆在曼陀麗,請你們一定來玩。」這車道現在對我說來既新奇又陌生,但以後我會非常熟悉它,在這兒散步時知道什麼地方有一個轉彎,什麼地方有一個拐角;園丁在哪兒修剪過灌木,在哪兒截去一枝,我能馬上看得出來。我順著車道走進鐵門旁的門房,噓寒問暖:「今天腿覺得怎麼樣?」那時,那位老太太將不再對我表示好奇,她會歡迎我去廚房作客。我真羡慕邁克西姆,無憂無慮,泰然自若,嘴角掛著微笑,這表明回家來他很高興。

  什麼時候我也能像他那樣泰然自若,嘴角也能掛上這樣的微笑?看來這是太遙遠了。我多麼希望馬上就能達到這一步。可當時我覺得自己慌得傻了眼。只要能擺脫這樣的窘態,我甚至寧願變成一個頭髮花白,步履蹣跚,久居曼陀麗的老婦人。

  鐵門砰地一聲在我們後面關上,再也看不見塵土飛揚的公路。我發現車道與自己想像中的樣子很不相同。我原以為曼陀麗的車道一定是條寬闊的大路,上面鋪著沙礫,兩邊是齊整的草坪;路面經常用耙子和掃帚整理,弄得很平滑。可它不是這樣,倒是像條蛇似地扭曲向前,在有些地方並不比一條小徑寬闊多少。道旁兩排大樹,枝條搖曳,交錯糾纏,形成教堂穹隆般的濃蔭,我們就好比在拱道上穿行。綠葉混成一片,濃密異常,即使正午的太陽也無法透過,只能間或在車道上投下一些斑斑駁駁、時隱時現的溫暖金光。四周非常靜,鴉雀無聲。在公路上曾吹著一陣西風,它歡快地拂著我的臉,使路邊的青草一齊彎腰低舞,可是在車道上卻一絲兒風也沒有。甚至汽車的發動機也變了調子,它低聲哼哧,不再像剛才那樣放肆轟鳴。

  車道傾斜著伸向山谷,大群樹木迎面壓來,其中有魁梧巨大的櫸樹,白色的軀幹光滑可愛,擎托著一根又一根數不清的枝權。還有許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樹木。它們迎面壓來,我只要一伸手就可觸到它們。

  我們繼續前行,駛過一座小橋,橋下是一條狹溪。這條根本不像汽車道的小路還在向前蜿蜒伸展,就像被使了什麼魔法的一根緞帶,穿過黑壓壓的沉寂的樹叢,無疑正深入林子的中心。左右看不到豁然開朗的空地,看不到房屋。

  車道漫漫,老是不見盡頭,我的神經開始受不住了。我想,轉過這個彎,或者再往前一點,繞個圈,一定就能看到盡頭。但是每當我從椅上挺起身子,總是又一次失望:看不見房屋和田野,看不見令人寬慰的開闊的花園,周圍仍是一片死寂的密林。兩扇大鐵門已經成為逝去的記憶,門外的公路則更遙遠,似乎已屬另一個世界。

  突然,我看見在幽暗的車道前面有一小片開朗的天空,頓時,黑糊糊的林子開始變得稀疏,那種無名的灌木叢也不見了。道旁是遠遠高出人頭的一堵血紅色的牆,原來我們已來到石南花叢中。石南出現得那麼突然,不但把人弄得不知置身何處,甚至叫你大吃一驚。剛才汽車行在進林子裡,我一點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奇景。石南花紅得像鮮血,著實嚇了我一跳。成團成簇的石南,茂盛得難以置信,看不見葉子,也看不見枝幹,只有一片象徵著殺戮的血紅色,因為過分的濃豔,顯得非常怪異,完全不像我以前見過的石南花。

  我朝邁克西姆膘了一眼,他微笑著問我:「喜歡嗎?」

  我喘著氣答道:「喜歡。」是不是真心話,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一向把石南看作一種普普通通的家花,或呈紫色,或呈淺紅,整齊地排列在圓形花圃中。可是這兒的石南花根本不像植物,而是一群高聳的密集巨怪,美得反常,大得出奇。

  這時我們離宅子已經不遠。果然不出我所料,車道由窄變寬,向一片開闊地伸去。在兩邊血紅的石南花的簇擁之下,我們拐了最後一個彎,終於到達曼陀麗!啊,曼陀麗,果然是我想像中的模樣,多年前那彩圖明信片上的雄偉大宅,優雅,精美,一無瑕疵,比我夢中見到的形象更加完美!宅子由平坦的草地和絨毯似的草坪環繞,座落其間;庭院平臺傾斜著伸向花園,花園又通往大海。我們向寬大的石階駛去,最後在敞開的正門前停車。這時透過一扇帶豎框的窗子,我看見大廳裡全是人。我聽到邁克西姆低聲罵了一句:「這鬼女人,她明明知道我不喜歡這一套。」接著便猛地把車刹住了。

  「怎麼回事?」我問道。「那些人都是誰啊?」

  「看來,這下子你得硬硬頭皮挺一挺,」他沒好氣地對我說。「丹弗斯太太把全家和莊園裡的僕役都集合起來歡迎我們。不要緊的,你用不著開口,一切由我來對付。」

  我摸索著找車門的把手,有些發慌,另外,因為長途坐車,身上陣陣寒顫。正當我亂摸汽車門鎖時,僕役總管帶著一個跟班走下臺階,他替我打開了車門。

  總管是個老頭,臉相很和善。我抬頭向他微笑,並伸出手去。他大概沒有看見,逕自拿起毛毯和我的小化妝盒,扶我下車,同時把臉轉向邁克西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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