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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4)


  他要帶我看看曼陀麗……突然間,我意識到這一切都是行將發生的真事!我將做他的妻子,我倆將在花園裡並肩散步,信步穿過幽谷小徑,向海濱沙灘走去。我想像著自已如何在早餐之後站在石級上,眺望天色,把麵包殘屬向鳥群撤去;接著,我又如何戴上遮陽帽,手持大剪刀,走出屋子去剪專為室內陳設使用的鮮花。我現在才明白童年時候為什麼買下那張彩圖明信片。原來,這是一種預兆,是茫茫然之中向未來跨出的一步。

  他要帶我看看曼陀麗……我的思想自由自在地馳騁開了,眼前出現各種各樣的人物,一幕又一幕的情景。與此同時,他卻始終只管吃著蜜桔,時而給我遞上一片,看著我吃。我倆將被客人團團圍在中間,他把我介紹給大家:「各位大概還沒見到過我妻子吧。」德溫特夫人。我將成為德溫特夫人。我反復掂量著這個名字。在支票上、商人的賬單和邀客赴宴的請來上,都將簽上這個名字。我仿佛還聽到自己在打電話:「這個週末請到曼陀麗來好嗎?」客人,總是大群大群的客人。「啊,她實在迷人,你一定得結識她——」人群外圈有誰低聲這麼說。我馬上轉過身去,假裝不曾聽見。我又想像自己挎著裝滿葡萄和梨子的果籃,走到門房看望一位生病的老婦人,她向我伸出雙手:「夫人,您真太好了,願主保佑您。」我回答說:「你要什麼,就叫人到宅子來說一聲。」德溫特夫人,我將成為德溫特夫人。我仿佛看到餐廳裡擦得亮堂堂的餐桌和長蠟燭。邁克西姆坐在餐桌的一端,一桌共二十四人的宴會。我頭髮上插著一朵鮮花。大家都看著我,舉起酒杯:「一定得為新娘的健康幹一杯!」接著,我又聽到邁克西姆對我說:「我從來沒看見你像今天這麼可愛。」一間間擺滿鮮花的涼爽的大房間。我的臥室,冬天生著火。有人敲門,進來的是一位笑容可掬的女人。這是邁克西姆的姐姐。我聽得她說:「你能使他那麼幸福,這真不簡單!大家都高興極了。你真行!」德溫特夫人,我將成為德溫特夫人。

  「剩下的這點桔子太酸,不吃了,」他說。我睜大眼睛望著他,這才慢慢聽懂他的意思。接著,我低下頭去看看自己的盤子,那四分之一個桔子果然僵縮得變了顏色,的確酸得走味兒。我滿嘴的苦澀,這會兒才感覺到。

  「誰去跟范·霍珀夫人談這件事兒?你去還是我去?」他間。

  他折起餐巾,推開盤子。我不明白,他怎麼能這樣漫不經心地說話,好像這事一點沒什麼大不了,只不過是對計劃作些微調整而已。可是對我,這是顆碎片橫飛的重磅炸彈。

  「你去跟她說,」我回答。「她一定會氣個半死!」

  我們從桌邊站起身來。我雙頰緋紅。因為想到未來而激動得渾身顫抖。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挽起我的手臂,微笑著告訴侍者:「祝賀我們吧。小姐和我決定結婚了。」然後,全體侍者都會聽說這消息,微笑著向我們鞠躬。我倆相偕走進休息室,只聽得背後有人興奮地議論,另一些人則交頭接耳,都想一睹我倆的丰采。

  可是他什麼也沒說,一言不發離開平臺。我跟著他往電梯走去。經過接待室服務台時,人們連看都不朝我們看。那職員忙著對付一紮票據文件,正轉過頭去對他的助手說話。我暗想,他還不知道我就要成為德溫特夫人,我將居住在曼陀麗,曼陀麗將歸我所有。

  我們乘電梯來到二樓,沿著走廊走去。他一邊走,一邊執著我的手搖晃。「你覺得四十二歲是不是太老了?」他問。

  「啊,不,」我忙不迭回答,那神態也許顯得過分急切。「我不喜歡毛頭小夥子。」

  「你可從沒跟毛頭小夥子打過交道,」他說。

  我們來到范·霍珀夫人的套房門口。他說:「我看最好還是讓我獨自來處理。告訴我,你是不是很在乎我倆什麼時候結婚?你不會要妝奩吧?你不喜歡這一套吧?這事兒要不了幾天,很容易就能辦妥,找個辦事機構,弄到一張證書,然後就乘車出發到威尼斯或者隨便哪個你喜歡的地方去。」

  「不在教堂裡行禮嗎?」我問。「不穿白色禮服,不請女儐相,沒有鐘聲,沒有唱詩班的童子?你的親戚朋友也不請嗎?」

  「你忘啦,」他說。「那樣的婚禮我以前曾行過。」

  我們仍舊站在房門前。我注意到報紙還在信箱裡塞著,那是因為吃早飯的時候太忙,沒空看報。

  「怎麼樣?」他說,「就這樣辦行嗎?」

  「當然行啦!」我回答。「剛才我還以為咱們得回到家再結婚。什麼教堂,客人,我可不嚮往這些,我不喜歡那一套。」

  我向他微笑,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這不是挺有趣嗎?」我說。

  可是他已經轉過身去,推開了房門。我們走進套間狹小的門廊。

  范·霍珀夫人在起居室裡大叫起來:「是你嗎?老天爺,你究竟搗什麼鬼?我給服務台掛了三次電話,他們都說沒見你人影。」

  一時間,我既想笑,又想哭,想同時又笑又哭,另外我還覺得胸口發悶。一陣心慌意亂之中,我甚至希望這一切都未發生,要是此刻獨自在一個什麼地方吹著口哨散步多好。

  「大概都怪我不好,」他說著走進起居室,隨手帶上門。我聽見她驚詫地大叫一聲。

  我走進自己的臥室,在打開的窗戶邊坐下,這滋味就像在醫生手術室的前廳坐等。我應該隨手找本雜誌來翻閱,瀏覽那些毫不相干的照片和那些根本讀不進去的文章,等待護士走出來報信。護士來了,臉色開朗,模樣很幹練,但是因為長年與消毒劑打交道,人情味已被沖洗得蕩然無存。「一切都好,手術很順利,不用擔心,我要回家去睡一會了。」

  房間的牆相當厚實,隔壁的談話聲一點兒也聽不見,他跟她說些什麼呢?怎麼措詞?也許,他說:「您知道,第一次見面,我就愛上了她。這些日子,我們每天見面。」她的回答是:「呵,德溫特先生,這實在是我聽說過的戀愛事件中最最羅曼蒂克的!」羅曼蒂克,這就是我乘電梯上樓時一路苦思而又始終沒想起來的詞兒。是啊,當然啦,夠羅曼蒂克的!人們都會這麼說。事情很突然,非常羅曼蒂克。兩人一下子決定結婚,而且說到立刻做到。不啻是奇遇!在臨窗的座位上,我抱著雙膝,甜滋滋地對著自己笑,這一切多麼美好,我將何等幸福!我要同自己心愛的男子結婚,我將成為德溫特夫人!在這麼幸福的時刻,居然還感到胸口發問,委實荒唐。當然,這是神經在作怪。正像在手術室前廳坐等結果。看來,如果兩人手牽手一道走進起居室跟她說清楚,就更有意思,也更自然一些,兩人相視一笑,一面由他站出來向她宣佈:「我們決定結婚,我倆深深相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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