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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3)


  「真的,我們今天就走。本來決定晚一班車走,可是現在她又想趕乘早班車。我怕再也見不到你,我感到走以前必須再見你一面,說聲謝謝。」

  在我的想像中,這是兩個毫無意義的字,但它們還是笨拙地滾了出來。我渾身僵直麻木,覺得說不出的彆扭。一刹那之間,我甚至想用「來勁」這個詞兒形容他的為人。

  「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

  「她昨天才匆匆決定。她女兒星期六坐船去紐約,我們要同她一路走,所以要到巴黎去會合,然後再到瑟堡會。」

  「她要把你帶到紐約去嗎?」

  「是的。可我不想去。我恨紐約之行。我會很苦惱的。」

  「那幹嗎還要跟她去?」

  「我不得不跟她去,這你是知道的。我在掙錢,和她分手,對我說來損失太大。」

  他又撿起剃刀,把臉上的肥皂弄掉。「坐下,」他對我說。「只要一會兒,我到浴室裡去穿衣服,五分鐘就好。」

  他從椅子裡拿起衣服,扔在浴室地上,接著走進浴室,砰地把門關上。我在床邊坐下,開始咬指甲。整個兒事情像在做夢;我覺得自己像個木偶。不知道他這會兒作何感想,準備怎麼辦。我環顧四周,這是普普通通的一個男子的臥室,淩亂而缺乏個性。鞋子很多,多得根本穿不了;還有成串的領帶;鏡臺上空蕩蕩的,只有一大瓶洗髮液和一對象牙梳子。沒有照片,沒有小影,這類東西一點也沒有。我憑著直覺尋找這類東西,以為房間裡至少會有一幀照片,也許放在床頭,也許在壁爐架擱板的當中,一幀鑲著皮邊鏡框的大照片,但是沒有。我只看到一些書,還有一箱香煙。

  果然,五分鐘之內他穿好了衣服。「走,下樓到平臺去,陪我吃早飯。」

  我看看表說:「沒時間了。我這會兒本來早該在服務台換車票了。」

  「別管這些,我一定得跟你談一談,」他說。

  我們沿走廊走去,他按鈴招呼電梯。我暗暗想,他自然不知道再過一個半小時左右,早班車就要開車。一會兒,范·霍珀夫人一定會打電話到服務台去問,我是不是在那兒。

  我們乘電梯下樓,一路沒說話,又沉默著走上平臺,早餐桌子都已佈置停當。

  「你吃點什麼?」

  「我吃過早飯了,」我告訴他。「無論如何我在這裡只能再果四分鐘。」

  「咖啡、煮雞蛋、吐司、果醬。再來一客蜜桔。」他吩咐侍者拿早飯來,接著就從衣袋裡取出一塊剛石片,開始修挫指甲。

  「這麼說來,范·霍珀夫人對蒙特卡洛厭倦了,她想回家。我跟她一樣,也想回家。她回紐約,我回曼陀麗,你愛上哪兒?自己選擇吧。」

  「別開玩笑,這時候還說笑話真不該,」我說,「看來,我得去弄票了,就在這兒告別吧。」

  「如果你以為我是那種在吃早飯時故作滑稽的人,你就錯了,」他說。「清早總是我脾氣最壞的時候。我再說一遍:要末跟范·霍珀夫人去美國,要末跟我回曼陀麗老家,兩條路由你選擇。」

  「你是說,你想雇一個秘書之類的人?」

  「不,我是要你嫁給我,你這個小傻瓜!」

  侍者送來早飯,我兩手放在膝上,看他把咖啡壺和牛奶壺一一擺上桌子。

  「你不懂,」侍者走開後,我說。「男人可不找我這樣的人結婚。」

  他放下小匙,瞪眼望著我,問道:「你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看著一隻蒼蠅落在果醬上,他不耐煩地一揮手把它趕走。

  「我說不上來,」我一字一頓地說。「說不清,至少有一點:我不是你那個圈子裡的人。」

  「什麼圈子?」

  「曼陀麗啊,你知道我的意思。」

  他拿起舀匙,吃了一點果醬。

  「你簡直和范·霍珀夫人一樣無知,愚蠢。關於曼陀麗你知道些什麼呢?你是不是屬￿那個圈子,只有我才能下判斷。你以為我是一時衝動才向你求婚的嗎?因為你說了不願去紐約?你以為我要你嫁給我,就像我開車帶你出去一樣;對了,還有第一次請你吃飯,都僅僅為了表示我的仁慈?難道你不是這樣想的嗎?」

  「我正是這樣想的,」我想。

  他一面把果醬厚厚地塗在吐司上,一面說:「總有一天,你會發現慈善決不是我的優良品質。眼下,我看你什麼也不明白。你還沒給我一個答覆。你打算嫁給我嗎?」

  即使在神魂顛倒、忘乎所以的時刻,我也從未想過這種可能性。有一次,同他一起乘車出去,走了好幾裡路兩人一言不發,我就開始胡思亂想,想像他病了,病得厲害,甚至昏迷著說胡話。他派人叫我去護理。我一直幻想著,剛想像到我把花露水敷在他頭上,汽車回到旅館了,故事也就此收場。還有一次,我想像自己住在曼陀麗地界上的一座小屋裡,他有時也跑來看我,兩人坐在爐火前。可突然談到婚姻,弄得我六神無主,甚至大為震驚,就好比求婚的是英王。這事聽上去不像是真實的;可他在一邊自顧自吃著果醬,好像這一切都挺自然。在書上,男人跪在地上向女人求婚,還得有月光陪襯。根本不像這樣,在吃早飯的時候談婚姻大事。

  「看來我的建議並不太對你的胃口,」他說。「遺憾!我還以為你愛我呢。這對我的自負倒是一個很好的教訓。」

  「我確實是愛你的,」我說。「非常非常愛。你弄得我好苦。整個晚上我都在哭,因為我想大概從此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說這話的時候,我記得,他笑了,並從餐桌那頭向我伸過手來。「為此,願上帝保佑你,」他說。「你對我說過,做個三十五歲的神氣女人是你的抱負,到了那一天,我還要跟你提起此時此地的情景。當然,你一定不會相信我的話,但我要說,要是你不會變老多好!」

  這時,我已開始感到羞怯,並因為他笑我而著惱。這麼說來,女人不該向男人作這樣的表白,這類事情,我還得好好學一學。

  「好,就這麼定了,行不行?」他一邊說,一邊繼續吃塗果醬的吐司。「你不再是范·霍珀夫人的伴侶,而是開始和我作伴。你的職責幾乎同以前完全一樣,我也愛讀圖書館新到的書報,也要人在客廳裡擺上鮮花;飯後我也愛玩玩貝西克,也需要有人替我斟茶。唯一的區別在於我不抽塔克索爾牌香煙,而喜歡伊諾公司的出品。另外,你得及時替我準備好我用慣的那種牙膏。」

  我用手指彈著桌面,弄不清自己和他是怎麼回事。他是不是在嘲弄我?也許這一切全是開個玩笑?他抬起頭來,看到我臉上焦慮的表情。「對你說來,我大概是個狠心的傢伙,對嗎?」他說,「這種求婚方式大概不合你的理想。在你看來,我們應該在音樂院裡談這種事;你手執玫瑰,穿一件雪白的衣裳,遠遠傳來小提琴奏出的華爾茲舞曲。而我呢?我應該在一棵芭蕉樹後狂熱地向你求愛。這樣一來,也許你才覺得自己有了身價。可憐的小寶貝,不害臊嗎?不要緊,我帶你到威尼斯去度蜜月,手挽手去乘岡陀拉①遊玩。不過我們不能呆太久,因為我要帶你看看曼陀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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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威尼斯運河上的一種窄長平底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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