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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5)


  相愛。到現在為止,他還未說過這話,也許是沒來得及。方才吃早飯那陣子多匆忙,一邊還得往嘴裡送果醬、咖啡和蜜桔。那有閒暇?那蜜桔的味道可真糟糕。是的,他還沒說到相愛之類的話,他只說到結婚,口氣就事論事,毋庸置疑,倒也別致。正因為方式別致,他的求婚才更合我的意,顯得更真誠。他可不同於一般的芸芸眾生,不像那些毛頭小夥子,那種人也許滿嘴胡言亂語,心裡卻遠不是那樣想;那種人連篇的山盟海誓,熱烈得讓人受不了,但卻前言不搭後語。這一次的求婚也不像他頭一次對呂蓓卡……我決不能想到這上頭去,快把這念頭遣開。是魔鬼在誘使我去闖這思想的禁區。滾到後邊去,撒旦!這些事絕對不能想,永遠想不得,永遠,永遠!他愛我,他要帶我看看曼陀麗。那邊兩人的談話還有個完沒有?他們究竟是不是還打算把我叫過去?

  那部詩集就擱在床邊。他已忘了借書給我這回事,可見這些詩對他是無關緊要的。「去!」魔鬼在耳邊輕聲慫恿。「翻開扉頁。你心裡難道不正想這麼做嗎?去翻開扉頁。」胡扯!我說。我只是想把書放進行李堆去。我打個呵欠,漫不經心地往床頭櫃走去,信手撿起詩集。我被床燈的電線絆了一下,差一點摔倒,詩集從我手中掉到地板上,恰好散開在扉頁。「給邁克斯——呂蓓卡贈。」她死了,人們不該去想起死者。死者已經長眠,青草掩埋了他們的墳墓。不過,她的字跡多麼活潑,多麼道勁!那一手不凡的斜體字,還有那墨水漬,仿佛是昨天剛剛寫上的。我從化妝盒裡取出指甲剪子,把這頁紙剪下來;一邊剪,一邊做賊心虛地往後張望。

  這一頁被我剪得一乾二淨,連毛邊也沒留下。剪掉這一頁後,詩集顯得潔白,變成一部沒人翻閱過的新書。我把剪下的扉頁撕成碎片,丟入廢紙簍。接著,我又在臨窗的座位坐下,可是心裡還盡想著紙簍裡的碎片。過了一會兒,我不得不站起身來,再去看看紙簍,即使在撕碎以後,墨水還是又濃又黑地出現在眼前,字跡並沒有毀掉。我拿了一盒火柴,把碎紙片點著。火舌吐出美麗的火焰,仿佛在給紙片塗色,卷得紙邊起皺,使上面的斜體字無從辨認。紙片抖散,變得褐色的灰燼。最後消失的是字母R,它向外扭曲著,顯得比原先更雄偉,接著也在火焰中成了齏粉。留下的不是灰燼,而是一種輕盈的細塵……

  我走向臉盆,洗了手,頓時覺得好過一些。好過多了,就好像新年之初牆上掛的日曆掀在元月一日,我有一種一切從頭開始的潔淨感,覺得一切都春意盎然,充滿歡快的信念。門開了,他走進房間來。

  「一切順利,」他說。「開始她驚詫得說不出話來,不過這會兒已開始恢復,我現在下樓到服務台去給她弄車票,保證讓她趕上第一班車。她曾猶豫了一下。我想她是想當我們的證婚人。我可是堅決不同意。去吧,跟她談談去。」

  什麼高興、幸福,這類話他都沒說,他也沒有挽起我的手臂,陪我去起居室。他只是朝我一笑,揮揮手,就獨自沿著走廊走開了。

  我惴喘不安又難以為情地去見范·霍珀夫人,那模樣活像一個通過別人之手遞上辭呈的女傭。

  她臨窗站著抽煙。我從此再也見不到這個肥胖的矮怪物了;肥大的胸部那兒上衣繃得緊緊的,那頂可笑的女帽歪斜地覆在腦門上。

  「啊,」她的聲音乾巴巴,冷冰冰,一定與對他說話時的腔調完全不一樣。「看來我得付你雙倍工資。你這人城府實在深。這事怎麼給你辦成的?」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我討厭她那種奸笑。

  「算你走運,幸虧我患了流行性感冒,」她說。「現在我才知道這些日子你是怎麼打發的,還有,你為什麼這樣健忘。天哪,還說在練網球。你知道,你滿可以對我說實話。」

  「對不起,」我說。

  她好奇地打量著我,上下左右,眼光掃過我的身子。「他對我說,過不了幾天你們就要結婚。你沒有親人,不會東問西問,這對你說來又是一件幸事。好吧,從現在起這事與我無關,我一點也不管了。我倒是想,他的朋友們會作何感想。不過,得由他自己拿主意。你知道他比你大多了。」

  「他才四十二歲,」我說。「而我看上去並不止我這點年紀。」

  她笑了,把煙灰往地板上亂撒著說;「這倒不假。」她仍然用從來沒有過的異樣眼光端詳著我。她是在判斷我全身的價值,像家畜市場上的行家那樣,她的眼光尋根究底,使人覺得難堪。

  「你說,」她裝出親呢的樣子,像是朋友間說私房話,「你有沒有做什麼不該做的事情?」

  她簡直就像提議付我百分之十傭金的女裁縫布萊茲。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我說。

  她又笑了,還聳聳肩。「啊,好吧……沒有關係。不過,我常說英國姑娘都是黑馬①,別看她們表面上只關心曲棍球,其實很難捉摸。這麼說來,我得獨自去巴黎,讓你留下,等你那位情郎弄到結婚證書。我注意到他並沒有邀請我參加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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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實力難以預見,成績出人意料的賽馬。現常引申指人。

  「他大概誰也不請。再說,到時候你反正已經動身了,」我說。

  「呣,呣!」她取出化妝盒,動手往鼻子上撲粉。「想來,你作這個決定總是經過考慮的,」她接著說。「不過,事情畢竟很倉促,對嗎?只有幾星期的工夫。我看他這人並不怎麼隨和,你得改變自己的生活去適應他的習慣。你得明白,到目前為止,你一直過著非常閉塞的日子,我也沒帶你跑過多少地方。你今後要擔負曼陀麗女主人的職責,說句老實話,親愛的,我看你根本對付不了。」

  這就像一小時前我對自己說的那一切的回聲。

  「你沒有經驗,」她又接著說。「你不瞭解那種環境。在我的橋牌茶會上,你連兩個連貫的句子都說不上來。那麼,你能對他的朋友們說些什麼呢?她在世的時候,曼陀麗的宴會遠近聞名。當然,這一切大概他都跟你說起過?」

  我沉吟著沒有接話。感謝老天,她不等我回答又接著往下說了:

  「我自然希望你幸福;另外,實話對你說吧,他的確很誘人。不過,嗯,請原諒,我個人以為,你犯了個大錯,日後會追悔莫及。」

  她放下粉盒,回頭看我的臉色,也許,她終於說出真心話了,可我決不愛聽這樣的真心話。我抿著嘴不說話,也許表情有點陰沉,所以她只好一聳肩,往鏡子跟前走去,把那頂蘑菇狀的的小帽拉直。她終於要走了,我可以從此不再見到她,我打心眼裡慶倖。想起與她一起度過的、受雇於她的幾個月時光,我不免怨氣難平:替她捧著錢袋,跟在她後面東奔西跑,像個呆板、無聲的影子。確實,我沒有閱歷,羞怯幼稚,一個十足的傻瓜。這一切我全明白,用不著她嘮叨。我看她剛才說這番話完全是有意的,因為出於某種無法解釋的女性立場,她恨這樁婚事,她對於人們各種價值的估計,由此遭到了當頭一棒。

  我才不管這些,我要忘掉這個女人和她的譏諷。從撕下扉頁,燒掉殘片時起,我開始產生一種新的自信。往昔對我倆已不復存在,他與我兩人正在重新開始生活。過去,就像廢紙簍裡的灰燼一樣,已經煙消雲散。我將成為德溫特夫人,我將以曼陀麗為家。

  她馬上就要離去,獨個兒坐著臥車哐啷啷趕路。他與我將在旅館餐廳裡共進午餐。仍舊坐在那張餐桌旁,規劃著未來。這是意義重大的新生活的起點。也許,她走後,他終於會告訴我他是愛我的,他覺得幸福。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時間;另外,這類話畢竟不很容易說出口,一定要等到時機成熟。我抬起頭來,正好看到她在鏡子裡的映像。她盯著我瞧。嘴角掛著隱約的容忍的淺笑。這下子,我以為她終於要做一點友好的姿態了,伸出手來,祝我走運,給我打氣,對我說一切將非常順利。但她還是只管微笑,絞著一綹散開的頭髮,塞回帽子底下去。

  「當然啦,」她說。「你知道他為什麼要娶你。你不會自欺欺人地以為他愛著你吧?實際情況是一幢空房子弄得他神經受不了,簡直要把他逼瘋。你進房間之前,他差不多承認了這一點。要他一個人在那兒生活下去,他硬是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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