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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接著,電梯門大開,范·霍珀夫人出現在眼前,我穿過休息室向她走去,他則信步走回自己的一隅,隨手撿起一張報紙。

  坐在浴室的地上,我就這樣做著一連串可笑的想像,還想到了旅途和到達紐約時的情景。我想到海倫尖利的嗓音,那女人簡直是她母親惟妙惟肖的翻版;還有南希,海倫的女兒,一個成天哭鬧的小淘氣。我想到范·霍珀夫人將介紹我認識的那些大學男生以及和我地位相當的銀行小職員,都是些長著塌鼻子的油滑少年,輕佻地對我說:「星期三晚上出去逛逛好嗎?」「喜歡爵士音樂嗎?」而我還不得不裝作禮數周到的樣子。到那時,我一定也會像此刻一樣,只想關在浴室裡獨自出神遐思

  她來了,砰砰地撞門:「你在幹什麼?」

  「啊,好了,好了。對不起,我這就來。」我故意打開水龍頭,在裡邊忙乎一陣,把一塊毛巾搭上橫木。

  我打開門,她疑惑地打量著我說:「你怎麼在裡頭呆了老半天?今兒早上可沒時間讓你胡思亂想,要幹的事情多著呢?」

  幾周之內他自然要回曼陀麗去,這點我敢肯定。大廳裡,一大堆來信等著他,我在船上匆匆寫出一封信也混在其中。這是一封言不由衷的信,閒話同船旅伴,僅僅想博他一笑。讀完以後,他把信往吸墨紙台裡隨手一插,直到幾個星期以後,某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午飯之前,他在付帳時偶然發現了,這才匆匆目覆。以後,音訊告絕,一直到聖誕節才寄張賀年卡,讓受件人再次痛感你只不過是無足輕重之輩。聖誕賀年片,上印的可能就是滿地白霜的曼陀麗莊園。賀辭是燙金的印刷文字:「祝聖誕愉快,新年如意。邁克西米利安·德溫特。」不過,為了表示友好,他可能破例用筆把賀年片上印著的名字劃去,在底下親筆寫上:「邁克西姆贈」,而倘若賀年片上還有空餘的地方,至多再加上一句:「希望你在紐約過的愉快。」接著,用舌尖舔濕信封的膠水,貼上郵票,把它往一大堆待發的信件中一扔完事。

  「明天就走?太遺憾了。」旅館接待室的職員一手拿著電話筒一面對我說。「下星期上演芭蕾舞,范·霍珀夫人知道嗎?」基地,我從曼陀麗的聖誕節回到火車臥車的現實中來。

  那天,范·霍珀夫人在餐廳吃中飯,這是她患流行性感冒以來第一次進餐廳。跟她走進大廳,我直覺得胸口陣陣灼痛。關於他的行止,我只知道他白天到戛納去了,這是上一天他自己告訴我的。可我還是提心吊膽,生怕侍者唐突地跑來問我:「小姐今天是不是同往常一樣與先生一道進餐?」所以,每當侍者走近餐桌,我就捏把汗,幸好他什麼也沒說。

  一整天都在收拾行李。晚上,人們跑來告別。晚飯是在起居室裡吃的,飯後她立刻上床。到這時為止,我還沒見到他。九點半鐘的時候,我藉口索取行李標簽,下樓到休息室去,可他不在那裡,接待室那個令人厭惡的職員沖著我笑笑說:「如果你是找德溫特先生,那是白費心了,戛納方面來電話說,他在半夜以前不會回來。」

  「我要一紙袋行李標簽,」我回答說。但從他的眼色我看出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話。

  這麼說來,連最後一個夜晚也被剝奪了。整個白天,我一直期待著這個寶貴的時刻,這樣一來,也只得由我獨自關在房間裡苦挨苦度,呆呆地望著我那破舊的皮箱和塞得滿滿的帆布袋出神。不過,這樣也好,因為倘若那晚和他在一起,我一定是個很糟的伴兒,他可能從我臉上看出我的心思。

  我記得那一夜把頭深埋在枕頭裡大哭了一場,年輕姑娘辛酸的眼淚滾滾不住。那時我才二十一歲,換了今天,就不可能哭得這麼傷心。那天晚上真是哭得昏天黑地,兩眼紅腫,咽喉乾澀。早上起來,我急得要命,用海綿浸著冷水洗臉,搽花露水,偷偷地敷粉,想把夜裡大哭的痕跡掩蓋過去。我平時不搽粉,這麼一來其實反而招眼。同時,我還怕情不自禁地再哭,嘴角抽搐幾下就可能引起災禍,引出湧泉似的淚水。我記得自己曾推開窗戶,探出身子,希望早晨清新的空氣能拂散脂粉底下眼圈上的紅腫,別讓人一看就知道我哭過。太陽似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明亮;白晝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和煦晴朗。蒙特卡洛突然變得友善而嫵媚,成了世間唯一誠摯待人的地方。我愛蒙特卡洛,我的心頭充滿著柔情。我多麼希望一輩子都住在這裡。可是,今天就得離開!我站在這面鏡子前最後一次梳理頭髮;我在這臉盆裡最後一次漱洗;我再也不會睡在這張床上過夜;我再也不會去扭這個開關熄燈。我穿著晨衣在這普普通通的旅館房間裡踱步,沉浸在離別的悵惘之中,不能自拔。

  「你沒受涼吧?」吃早飯的時候她問我。

  「不,大概沒有。」這倒是根救命稻草。如果我的眼圈過分紅腫,待會兒可以用這個去搪塞一陣。

  「我不喜歡在打好行李之後還拖遝著不走,」她咕噥著說。「我們本應打定主意坐早一班車走。要是想想辦法,大概能弄到票的。這樣,我們在巴黎就可以多呆些時候。打個電報給海倫,叫她不要湊我們時間了,另外想法子碰頭。不知道——」她看看表,接著說:「我看讓他們調車票還來得及,不管怎麼樣,可以試一試,你下樓去問問看。」

  「好吧。」我是個十足的傀儡,由她隨心所欲地差遣。我走進臥室,脫了晨衣,穿上那件從不離身的法蘭絨裙子,套上自己縫的短褂。對於她,這會兒,我已不但是抱著冷淡態度,我開始恨她。這樣一來,一切全完了,連早上這點時間也從我手裡奪去,甚至無法在庭院裡花半個小時——即使短短的十分鐘也好——說一聲再見!而唯一的原因就是沒有料到早飯那麼快就吃完,她厭煩了。好吧,既然這樣,我也顧不得什麼清規戒律,什麼分寸和臉面。我砰地關上起居室的門,沿走廊奔去,等不及電梯來,就一步三級跑上扶梯,直登四樓。我知道他住在148號房間,我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地擂起門來。

  「進來!」他叫道。我一邊推門,一邊已經有點後悔,勇氣漸漸消失。因為昨夜睡得晚,他此刻也許剛剛醒來,頭髮蓬亂地躺在床上,火氣特別大。

  他正站在打開的窗戶旁刮臉,睡衣外面套著一件駝毛茄克。與他一比,穿著法蘭絨衣裙和大皮鞋的我顯得十分臃腫,原先我還以為自己這樣尋上門來頗有點戲劇性,殊不知不過是出洋相。

  「怎麼啦?」他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我是來告別的,」我說。「今天早上我們就要走了。」

  他直愣愣地看著我,接著把剃刀放在洗瞼架上,要我把門關上。

  我帶上門。局促不安地垂手站著。「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他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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