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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我在書上讀到過,人們在談情說愛時如何裝出懶洋洋的嬌態,弄得對方無從捉摸,我可不是這種人。什麼欲擒故縱,唇槍舌劍,飛眼媚笑,這一套挑逗人的本事我全不會。我就坐在車裡,膝上捧著他的地圖,任由風吹亂我那一頭平直難看的長髮。我既從他的沉默中得到樂趣,又渴望聽他說話。但是他說話與否對我情緒其實無關緊要;我唯一的敵人是儀錶板上的時鐘,它的針臂將無情地指向中午一點。時而向東,時而向西,我們在無數小村中穿行。這些村子就像附在岩石上的貝殼,遍綴地中海沿岸。今天我已記不起它們中間的任何一個。

  我還能記起的僅僅是坐在汽車皮椅上的感覺,膝上地圖縱橫交錯的圖案,它的皺邊和鬆散的裝訂線。我也記得,有一次我曾望著時鐘思忖:「此時此刻,十一點二十分,一定要使它成為永久的記憶。」接著我就閉上眼睛,以使當時一刹那的經歷更深地印進腦子。等我睜開眼,汽車正在公路上拐彎。一個披黑色圍巾的農家姑娘向我們招手。現在我還記得她的模樣:蒙著塵土的裙子,臉上帶著開朗而友好的微笑。一秒鐘之間,我們拐過彎去,再也看不見她了。農家姑娘已成過去,只留下一個記憶。

  我當時多想返回去,重新捕捉那已逝去的一刻。但我馬上又想到,即便真的回去,一切都已不是原樣,甚至天空的太陽經過位置的移動也會不同於前一刻;那農家姑娘或許正拖著疲乏的腳步沿公路走去,經過我們面前,這一回不再招手,也許根本沒看見我們。這種想法多少使人寒心,感到悲涼。再看看時鐘,又過了五分鐘。不一會兒,時間就要過盡,我們又得回旅館去了。

  「要是發明一種辦法,能把記憶像香水一樣裝在瓶子裡多好!」我脫口說道。「這樣,記憶就永不褪色,常年新鮮。什麼時候需要,只要隨時打開瓶子,你就仿佛又回過頭去重新體驗那一刻。」我抬頭望著他,看他會說些什麼。他並不轉過臉來,而是照樣聚精會神看著前面的大路。

  「在你短短的生活歷程裡,有哪些特別的時刻,你想重新體驗?」他問。從他的話音裡,我聽不出是否含有嘲弄的意味。

  「這個,我說不上來。」接著,我又不假思索地補充一句,犯了個愚不可及的大錯:「我正想把此時此刻保存起來,永志不忘呢。」

  「你是說今天這個日子難忘,還是算對我開車的一種恭維?」他笑著說,那神情活像一個挖苦人的兄長。我撅著嘴沉默著,突然痛苦地意識到橫在兩人中間的溝壑,他對我的仁慈恰恰擴大了這道鴻溝。

  這時我才認識到自己無論如何不會向范·霍珀夫人提起這些日子上午的出遊,因為她那種笑,同他方才的訕笑一樣,會使我非常傷心。她聽到這事不會大發雷霆,也不會傻了眼,倒是可能微微揚起眉毛,表示壓根兒不信我的話。然後,她可能寬容地一聳肩說:「好孩子,他真是好心腸,帶你坐車去玩。可是你敢說他不覺得無聊得要命嗎?」接著,她會拍拍我的肩膀,打發我去買塔克索爾牌香煙。我不禁顧影自憐:一個年輕丫頭畢竟低人一等。想著想著,我開始使勁咬手指甲。

  「但願我是個三十六歲上下的貴婦人,披一身黑緞子,戴一串珍珠項鍊,」因為對他方才的笑仍然耿耿於懷,我沒好氣地說。什麼審時度勢,全被我拋到九宵雲外。

  「如果你是這樣一個人物,此刻你就不會和我一起在這輛車上!」他答道。「別咬指甲!你那指甲已經夠難看了。」

  「你也許會覺得我魯莽無禮,可我還是要問,你為什麼每天開車帶我出來玩?很顯然,你是可憐我,但幹嗎一定要選中我來接受你的恩賜呢?」

  我挺直身子,坐在位子上,儘量表示出年輕姑娘那一丁點兒可憐的尊嚴。

  他一本正經地回答:「我邀請你是因為你不穿黑緞子衣服,沒戴珍珠項璉;另外,你也不是三十六歲。」因為對方不動聲色,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心裡竊笑。

  「這真妙,」我說。「我情況你已經全知道了。我承認,我很年輕,生活裡除了死去親人,沒有多少經歷。而你呢?關於你的事,我今天知道的決不比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更多。」

  「那麼,當時你都知道些什麼呢?」他問。

  「還不是說你住在曼陀麗。再有,嗯,再有就是,你失去了妻子。」啊,我總算把喉間骨鯁吐出來了。「你的妻子」這幾個字好些天一直在我的舌尖上打轉,這下子終於說出來了,而且說得那麼自然,毫不費勁,仿佛提到她乃是世間最平常的事。你的妻子,一經說出口,這幾個字在空中回蕩,在我的眼前跳躍,而由於他默默聽完我的話,始終不置一詞,這幾個字竟膨脹成了既醜惡又可怕的巨怪。這幾個字本來絕不該說,自然更不該從我的嘴裡說出。但這是既成事實,說出的話再也無法追回。詩集扉頁上的題詞和那個不同於眾的斜體「R」這會兒又出現在我眼前,使我感到心裡很不自在,渾身發毛。他決不會原諒我的,我們的友誼就此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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