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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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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初戀的狂熱不會發生第二次。那確實是種狂熱;另外,不管詩人怎麼描寫,初戀同時又是一種負擔。人們在二十一歲上缺乏勇氣,因為瑣碎小事而怕這怕那,無端擔心。在那種年紀,一個人的自尊心很容易受到傷害,動輒生氣,聽誰說一句略微帶刺的話就受不了。今天,我行將跨入中年。中年使人處於滿足自得境界的保護之中。中年人也碰到日常的微不足道的煩惱,但他們幾乎不感到什麼刺痛,而且很快就會把煩惱置之腦後。但那時候情形就大不一樣:別人無意之中說的一句話會久久忘不了,成為灼人的恥辱;一個眼色,回眸的一瞥,都可能打上永恆的標記;討個沒趣,那就意味著三夜失眠到雞啼;言不由衷則像猶大的一吻①。成年人說說可以做到臉不改色心不慌,而在那種年紀,即使在區區小事上說句假話,舌頭也會痛上老半天,使你受著炮烙般的苦刑。 -------- ①猶大:耶穌門徒,出賣耶穌者。據此,猶大的一吻常被後人用來比喻口出利劍。 「今兒上午你幹什麼來著?」我還能記起范·霍珀夫人當時的聲音。她背靠枕頭坐在床上,因為實在沒有病,在床上又躺得太久,非常容易為點芝麻綠豆小事發脾氣。我伸手從床頭櫃的抽屜裡拿紙牌,由於心裡有鬼,覺得脖子都漲紅了。 「我在跟職業教練學打網球,」我一邊說,一邊因為自己信口胡謅而慌了神。要是那職業教練下午突然親自跑來告狀,說我好幾天沒去上課,那怎麼辦? 「事情糟就糟在我這麼一躺倒,你沒事幹了,」她說著把香煙撚熄在一隻盛洗滌香膏的瓶子裡,然後,就以牌迷那種叫人看著討厭的熟練手法,把牌分成三疊抽上抽下,啪啪出聲地彈著紙牌的背面。 「誰知道你成天在幹些什麼!」她接著說。「你連一張素描也沒有交來讓我過目。要是真打發你上街,你難會忘了買我的塔克索爾牌香煙日來。我只希望你網球球藝進步,這對你今後有用。球藝糟糕的傢伙最叫人受不了。你現在還發下手球嗎?」她一抬手把黑桃皇后輕輕擲下,皇后奸惡地瞪眼望著我,那神氣活像耶洗別①。 -------- ①古以色列王亞哈之妻,攬權無饜,把持惡政。後人常以其比喻陰毒奸惡之悍婦。 「是的,」我答道。她的問題刺痛了我。我想她用的詞既公道又貼切,活龍活現地勾劃出我的形象。是的,我做事確實偷偷摸摸①:我壓根兒沒去跟職業教練學打網球,從她臥床時起一次也沒打過。到現在已兩個多星期了。我真奇怪自己為什麼一直把真相隱瞞著,幹嗎不告訴她每天早上我和德溫特一起駕車出遊,而且每天在餐廳裡同桌吃午飯。 -------- ①范·霍珀夫人的問句是「Do you still serve underhand?」,underhan d一詞在英語中有兩個意思,第一義是「低手」,即范·霍珀夫人發問時使用的意義;第二義是「偷偷摸摸」。 「你必須朝近同處跑動,不然就甭想打好球,」她接著說。我接受她的意見,一面提心吊膽地說假話,一面把尖下巴的紅桃「J」蓋在她的皇后紙牌上面。 關於蒙特卡洛的好多事情我都忘了。我倆如何每天早上駕車去兜風,玩了哪些地方,甚至我倆談論過什麼,全都忘了。但是我沒忘記自己如何以顫抖的手指胡亂把帽子往腦門上一覆,又如何在走廊裡急跑,並且因為沒有耐心等候慢騰騰的電梯而飛奔下樓,不待門役攙扶,擦著轉門往外沖去。 他總是坐在駕駛座上,一邊等我,一邊看報。見到我來,他莞爾一笑,把報紙撂到後座,替我打開車門,問道:「嗨」,『心腹朋友』今天早上感覺怎麼樣?愛上哪兒玩去?」可是對我說來,即便他開著車老在一個地方來回繞圈子也沒關係,因為這時我正處於出遊開始時最得意的心情中。登上汽車,坐在他身邊的位置上,抱著雙膝,曲身向著前面的擋風玻璃——這一切簡直都是難以消受的幸福。我就像一個對六年級的級長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小不點兒,而他呢,他比這樣一個級長固然要和善一些,但卻難以接近得多。 「今早上風大天冷,你最好穿我的上衣。」 這句話我還記得,因為那時我實在幼稚,穿著他的衣服竟覺得那麼甜蜜,仿佛又成了那種替級長抱運動衣的小學生,能夠把自己偶像的衣服圍在脖子上,得意得要命。借他的上衣,把它技在我的肩頭,那怕只有短短幾分鐘,這本身就是一種勝利,使我的早晨變得光明燦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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