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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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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自慶倖,抓著手套的手同時緊緊地抓住這本書。一天就要這樣過完,我正想得到一件屬他所有的東西。 「下車吧,」他說。「我得把車開過去放好。今晚我上外面吃飯,不會在餐廳裡再見到你了。不過我要謝謝你今天陪我。」 我獨自走上旅館的臺階,可憐巴巴的樣子活像一個玩樂收場而興猶未盡的小孩。下午的出遊對我是一種嬌縱,使我不知如何打發這天餘下的幾個小時才好。我想到在就寢之前還有好長一段時光,而獨個兒去吃晚飯又何其無聊。不知為什麼。我覺得無法正面回答樓上那護士狡黠的查詢,更無法面對范·霍珀夫人扯著沙啞的嗓子可能對我進行的盤問。所以我乾脆在休息室一隅坐下,躲在一根柱子背後,要侍者送茶點來。 侍者顯出很不耐煩的樣子。看到我獨個兒用茶,他自然不必使出渾身解數來。再說,這時剛過五點半,是一天中最無精打采的時刻。一般人都已用過茶點,點菜飲酒卻還早著呢。 我的感覺已不僅僅是若有所失,我只覺得淒涼孤獨。我仰身靠在椅背上,拿起那部詩集。這本書已久經手指撫弄,顯得相當陳舊,所以一下子就自動翻開在某一頁上,這一頁一定是有人經常翻閱的。 「日日夜夜,我奔逃; 年復一年,我奔逃; 奔逃,奔逃, 穿越內心迷津,透過淚眼腺肥, 我躲開天狗奔逃。 飛也似地奔逃,奔逃; 背後傳來連串狂笑, 眼前是斜坡山地。 我縱身投進張著大嘴的深淵, 任恐懼把我心啃咬。 奔逃,奔逃, 別讓身後雄健的腳步把我踩倒。」① -------- ①英國詩人弗朗西斯·湯普遜(1859—1907)所作《天狗》中一段。 我當時的感覺就好似有人從上鎖的門外,透過鑰匙孔往裡窺視,於是我把書偷偷丟在一旁。今天下午是哪條「天狗」把他趕上高山去的?我想到他的汽車,就停靠在離二千英尺深淵僅半個車身的地方;我還想到他臉上那種茫然的表情。在他內心深處迴響著什麼樣的腳步聲?什麼樣的輕聲細語?哪些往事喚起了他的回憶?還有,所有的詩集中,他為什麼唯獨把這一部帶在車上?我但願他不是那麼孤高;至於我自己,最好也別是一個衣裙寒愴,戴一頂闊邊女學生帽的小妞兒。 侍者鐵板著臉端來茶點。我嚼著那像鋸屑般乾巴巴的黃油麵包,一邊又想到下午他向我描述過的那條穿山谷而過的幽徑,還有杜鵑的花香和海灣處白色的圓卵石,要是他深深愛著這一切,幹嗎到蒙特卡洛來尋求這華而不實的一時快樂?他曾對范·霍珀夫人說,他並沒有事先擬訂計劃,離家時相當匆忙。我眼前出現了他在山谷幽徑狂奔的景象,折磨他的「天狗」在後邊緊追不捨。 我又拿起詩集。這一回,書掀在扉頁上,我看到上面寫著留念題字:「給邁克斯——呂蓓卡贈,五月十七日」。字是用一手相當不凡的斜體寫成的。有一小滴墨水沾在對面的空白頁上,似乎寫字的人因為性急,曾見了甩筆,想使墨水流得更順暢一些。而當墨水冒著小泡從筆尖淌出時,稍稍有些過量,所以呂蓓卡那濃墨的名字顯得很突出,筆力遭勁;那個往一邊傾斜的字母R特別高大,對照之下,其他字母顯得矮小。 我啪的一聲合上詩集,把書塞到手套底下,伸手從近處的一張椅子裡拿起一本過期的《插圖》雜誌,信手翻著。雜誌裡有幾幅挺不錯的洛埃河上古城堡的照片,並附有說明文字。我專心閱讀這篇文章,不時參看照片。但是待我把這篇文章讀完,卻意識到自己一個字也沒讀進去.從印刷物中赫然盯著我的不是布盧瓦地方細長的城堡角樓和錐形尖塔,而是前一天范·霍珀夫人在餐廳裡的那副尊容:豬一樣的小眼睛向著鄰桌掃去,五香碎肉卷串滿了餐叉,停在半空不往哈裡送。 「駭人的大悲劇,」她說。「當然,報紙上全是關於這齣悲劇的報道。大家都說他從不談論這件事,從不提她的名字。你知道,她是在曼陀麗附近的一個海灣裡淹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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