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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4)


  我記得自己放聲大笑,笑聲頓時被山風從身邊帶走。可是待我把眼光移過來,我發現他已收斂了笑容。他又像昨天那樣縮進神秘的自我外殼,默默地出神。

  我還注意到汽車沒法再往上開了,原來我們已抵達山頂。來時走過的公路橫在我們腳下,十分險峻,深陷在山谷之中。我們停了車。這時,我看到公路的邊沿往外就是一個險坡,陡峭的山坡傾斜著伸向大約二千英尺的深淵。我們走出汽車。往下望去,這下我才算完全看清楚。原來在我們和深淵之間只有半個車身的距離。大海猶如一張起皺的大圖紙,鋪向地平線,浪花拍擊著凹凸分明的海岸錢。房屋像是圓形洞穴裡的白色貝殼,碩大的太陽在多處投下斑駁的橙色。我們所在的山頭也照著一束陽光,一片死寂之中,陽光顯得冷酷而森然。下午出遊的氣氛變了,不再像剛才那樣輕鬆活潑。風停了。天氣突然陰冷下來。

  我說話的聲音顯得過於隨便,那是一種人們在極度不安時故作鎮靜的反常聲調:「你認得這地方?」我問。「以前來過嗎?」他俯視著我,但認不出我是誰。我急了,覺得一陣隱隱的刺痛,看來他一定把我忘了個精光,也許這樣出神已有好大一會兒。他完全陷在自己紛亂可怕的思緒迷津之中,所以我對他已不存在了。

  他的臉活像夢遊人的臉。他一緊張,甚至想到也許他確實不是個正常人,神經不太健全吧。有些人時而會出神發狂,這我當然聽說過;這種人按我們無法理解的反常規律行事,服從下意識的紊亂指令。也許他就是這樣一種人。而我們此刻離死神只有六英尺的距離。

  「天晚了。回家好嗎?」我說。那種漫不經心的語調和硬裝出來的笑容連小孩也騙不過。

  當然,我到底還是把他看錯了。他畢竟沒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一聽到我第二次開口說話,他猛地從夢幻中掙脫出來,開始道歉。大概我的臉色煞白,他看出來了。

  「我真該死,」他說著挽起我的手臂,推我走回汽車。上車以後,他砰地關上車門。「別害怕。這裡的轉彎看上去挺驚險,其實一點也不費勁兒,」他說。我頭昏眼花,直想噁心,雙手緊抓著座椅。他卻已把車掉過頭來,重新面對著下山的公路,動作是那麼熟練輕盈,使我一點也沒覺得。

  「這麼說,你從前到過這兒?」我問他。這時,緊張感漸趨消失,車正沿著碗蜒而狹窄的公路緩慢地駛下山來。

  「是的,」他說。頓一頓之後,他接著告訴我:「不過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想看看這地方變樣沒有。」

  「變沒變呢?」我問

  「沒變,」他說。「沒有,沒變樣。」

  我猜不透是什麼力量驅使他重遊故地,回想往事,還帶著我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陌生人來目睹他的喜怒哀樂。他上一次遊山至今已有多少個漫長的年頭逝去?在此期間,他的內心和他的作為都有哪些不同?氣質秉性又有什麼變化?我不想瞭解此中底蘊;我後悔上這兒來。

  我們沿著公路迂回下山,一路無話,也沒有遇阻停車。一大堆崢嶸的烏雲籠罩著落日,空氣變得無比清冷。突然他提起了曼陀麗。他不說自己在莊園的生活;關於他本人,他一字不提。他只向我描繪曼陀麗春天黃昏的落日。夕陽在海岬留下火紅的餘輝,大海頓時變成一片墨綠,因為漫長的冬季剛過,海水仍然冰涼刺骨。置身於屋前的平臺,你可以聽到小海灣漲潮的濤聲。這正是水仙怒放的季節,纖細的花莖托著金色的穗頭,在晚風中微微搖曳。比肩密集的水仙猶如一支大軍,不論你採摘多少,一點不會顯出稀疏的缺口。草坪盡頭的海岸上,種植著一大片藏紅花,色彩有桔黃、淡紅和紫紅之別。不過,這時已不是藏紅花的全盛季節,所以一朵朵都耷拉著腦袋,色衰花謝,猶如慘白的雪片。報春花比較粗俗低賤一些,就像野草一樣,哪兒有縫隙就往哪兒生長,縱然姿色平平,倒也令人賞心悅目。風信子還沒到開花時辰,花穗還掩面躲在去年的殘葉叢中。但是一等到風信子怒放,不那麼嬌貴的紫羅蘭頓時就相形見細,樹林裡的羊齒則被吞沒得乾乾淨淨。風信子的嬌豔完全可以同天空媲美。

  他說,他從來不許在室內陳設風信於。一插進花瓶,風信子就顯得陰濕潦倒。要觀賞嫵媚絕倫的風信子,你得在正午十二點鐘左右太陽當頭時到林子裡去信步漫遊。這種花的香氣刺鼻,並帶點兒煙味,仿佛花葒裡暢流著某種辛辣而飽滿的野生液汁。那些在林子裡採摘風信子的人簡直就是破壞文物的野蠻人,為此,他曾在曼陀麗下過禁令。有時候,他開車穿過田野,看見一些傢伙騎自行車經過,車把上捆著大束大束的風信子,因為穗頭凋敗,花朵已經褪色,被折的葒稈散亂地耷拉著赤裸的身子,成了一團糟。

  對於本身的待遇,羊齒可並不十分在乎。這是一種野生植物,可偏偏喜歡與人類文明的雅趣沾點邊。它們從農舍窗戶後面的果醬罐裡探出身來,搔頭弄姿,絲毫不覺得有什麼委屈,只要罐子裡有水,足足可能活一個星期。在曼陀麗,野花不得進屋。他在由圍牆圈起的花園裡栽培幾種僅供室內擺設用的鮮花。他告訴我,難得有幾種花摘下之後反而更好看,玫瑰頓就是其中之一。客廳裡放一盆玫瑰,色彩鮮豔,濃香撲鼻,而自然界的玫瑰就沒有這兩大優點。怒放的玫瑰給人某種蓬頭垢面的感覺,就像披頭散髮的女人,顯得輕浮而粗俗。可一旦放進屋子,玫瑰時變得神秘深沉。一年之中有八個月,他讓人在曼陀麗室內陳設玫瑰。我喜歡丁香嗎?他問。草坪的盡頭有一棵丁香樹,站在他臥室的窗口就可聞到丁香的芬芳。他的姐姐是個冷漠而講求實際的人,因此常常抱怨曼陀麗到處一片花香,使她沉醉。也許她是對的。那他也不管。唯有花香合他的胃口,使他陶醉。回憶早年,他總想起插在白色花瓶裡的大束紫丁香以及彌漫在屋子四處發人遐思的撲鼻異香。

  從山谷通向海灣的那條幽徑,也是花團錦族,小徑的左邊種著大叢大叢的各色杜鵑。五月哪一天的黃昏,你如果沿著小徑散步,就會發現灌木叢仿佛在風中淌汗。你彎身拾起一片落地的花瓣,用手指把它撚碎,頓時,從你的手掌心散發出幹種奇香,沁人心脾。而這一切只不過是由一片被揉捏破碎的花瓣發出的。你悠然神往地走出山谷,來到海灘,腳下是堅硬的白色圓卵石和平靜的海水。多麼奇妙的對照!也許過於突兀……

  他說話的當兒,我們的汽車已回到鬧市的交通中心。不知不覺之間,暮色已經降臨,我們正置身於蒙特卡洛一片華燈和喧鬧之中。大街上的喧囂聲刺激我的神經;黃燦燦的燈光亮得耀眼。時間飛快地溜走,愉快的出遊就這樣乏味地收場,我真不甘心。

  我們馬上就要回到旅館。我在車廂的抽屜裡摸索著找我的手套。找到手套的同時,我的手指碰上一本書,精緻纖巧的封面說明這是一部詩集。車子在旅館門前放慢速度的當兒,我正眯縫著眼睛想看清書名。「要是你願意,拿去讀吧,」他說。駕車出遊已告結束,我們回到了旅館,曼陀麗已被拋在幾百英里之外,他的語調於是又變得隨隨便便,漫不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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