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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3)


  「就寂寞而論,一幢空房子,可能並不比一座熙攘喧鬧的旅館強,」他終於說話了。「問題在於那幢房子還不免帶點兒個性。」他深吟半晌,我以為這下他終於要談到曼陀麗了,可是有什麼東酉束縛著他,某種病態的恐懼心理掙扎著浮上他的腦海,占了上風。於是,他吹熄火柴,與此同時,方才一閃而過的那點兒自信也煙消雲散了。

  「這麼說,『心腹朋友』可以放一天假羅?」他又以平淡的語調對我說話,這種語調使我倆中間產生一種不必拘束的親切感。「咱們的這位朋友打算怎麼打發假日呢?」

  我立刻想到摩納哥那鵝卵石廣場,那座帶狹窗的房屋。我可以帶著素描畫本和鉛筆在三點前趕到那裡。我居然把這些都對他說了,說時也許稍帶羞澀,那些雖無才華卻喜好某種微不足道的玩意兒的人都這麼說話。

  「我開車送你去,」他由不得我表示異議。

  我記起前一天晚上范·霍珀夫人關於不得放肆的警告。他會不會以為我故意談到摩納哥,巧立名目,以便搭車?想到這兒,我窘極了。這種丟臉的事情,范·霍珀夫人是幹得出的。我可不願他把我們兩人看作一路貨。跟他吃過一頓午飯,我的身價已經大增。所以,當我們起身離開餐桌時,那矮個兒餐廳侍者領班竟三步並作兩步趕將過來,替我拖開椅子,他朝我深深一鞠躬,臉帶微笑,跟平時那種不屑一顧的淡漠神態相比,簡直判若兩人。領班替我拾起掉在地上的手絹,還說他希望「小姐午餐吃得滿意」。連仁立在轉門旁的青年侍者也向我投來恭敬的目光。對於這一切,我那同伴自然習以為常;他又不知道昨天那盤切得不成樣子的火腿。看到侍者態度大變,我心裡很不是滋味,也看不起自己。我又回想起父親,他老人家對以外表度人的勢利醜態是極為蔑視的。

  「你在想什麼?」我們沿著走廊向休息室走去。一抬頭,我發覺他正好奇地盯著我瞧。

  「什麼事惹你不高興了?」他問。

  餐廳侍者領班的殷勤引出一連串的回憶。喝咖啡時,我對他說起那個名叫布萊茲的女裁縫。那一回,范·霍珀夫人定做了三件上衣,女裁縫可樂啦。後來,在送裁縫上電梯去的路上,我曾想像她將如何在那狹小悶塞的工場背後的小客廳裡,趕制這幾件衣服;生肺病的兒子也許就躺在她身旁的沙發上,日益瞧悴下去。我甚至想像出女裁縫如何眯縫著乾澀的眼睛,穿針引線;屋子裡衣料的碎片撕了一地。

  「是嗎?」他微笑著說。「你腦子裡的圖畫與事實相符嗎?」

  「不知道,」我說。「我一直沒能親眼看到。」接著,我又向他描述我如何按鈴招呼電梯。而正當我按鈴時,女裁縫在提包裡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張一百法郎的鈔票,塞了過來。「(口努),」她用親呢得討厭的語調在我耳邊說。「我請你收下這筆小小的傭金,請你帶你的主人多多光顧本店。」我漲紅了臉,窘態畢露,說什麼也不肯收錢。女裁縫只好沒趣地聳聳肩。「隨你的便,」她說。「不過,我向你保證,這種事平常得很。也許你寧願要件上衣吧。那就找個時間,避開夫人,獨個兒到小店來一趟。我一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不要你花一個子兒。」不知為什麼,我突然領略到早年兒童時代偷看一部禁書時那種讓人噁心的不健康的感覺。生肺病的兒子的形象消失了,代之而出現的是另一幅景象:如果我是另外一種類型的人,我就會報以心照不宜的一笑,把那張油污的鈔票塞進口袋,要不就利用這個閑著沒事的下午,偷偷到布萊茲的成衣鋪去,出來時帶著一件對方白送的上衣。

  我等著他笑話我,這一切都無聊透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他沉思地看著我,一邊攪動咖啡。

  「依我看,你犯了個大錯。」過了一會兒,他才說。

  「沒收下那一百法郎?」我不勝厭惡地問。

  「不!天哪,你把我看作什麼人了?我是說你到這兒來,跟范·霍珀夫人混在一起是個大錯。你不是于這一行的材料。首先,你太年輕,太軟弱。布萊茲和她的傭金算不了什麼,只不過是個開頭,往後這類事還多呢。你要末屈服,要末自己也變成布萊茲式的人物;不然,就照目前的樣於生活下去,會弄得走投無路。頭一個出主意讓你幹這一行的是誰?」由他提出這個問題好像頗為自然,我一點兒不介意。我倆像是早就相識的朋友,闊別數年之後在這兒重逢。

  「你考慮過今後怎麼辦嗎?」他問我。「還有,如果照目前這樣下去,會落得個什麼樣的結果?有朝一日,范·霍珀夫人對『心腹朋友』膩了,以後會怎麼樣?」

  我臉上掛著淺笑告訴他,我顧不了那麼多。還會有其他范·霍珀夫人之類的間太太,而我還年輕,我有信心,而且身強力壯。不過就在他問我那當兒,我又不禁想起常常刊登在上流社會雜誌上的那些求助廣告,說是某慈善團體不能坐視青年女子每況愈下而不救,所以要求善男信女援手扶助;我又想到那些應廣告呼籲、供人暫時棲身的寄宿舍;接著,我仿佛看到自己正站在臉色嚴厲的招工代理人跟前,結結巴巴地回答各種問題,手裡捧著一個沒有一點用處的素描畫本,此外就再也提不出其他資歷了。也許,我本應收下布萊茲那百分之十的傭金。

  「你多大了?」他問。聽我報過年齡,他笑了,一邊站起身來。「我瞭解你這種年齡的人,人在這種年齡都特別固執。一千個妖魔鬼怪也不能讓你畏懼未來。可惜我倆不能換一換。上樓去戴上帽子,我去把車開過來。」

  他目送我跨進電梯。這時我又想到前一天的情景,想到范·霍珀夫人的饒舌和他那種冷冰冰的禮儀。我沒看准他的為人:他既不冷酷,也不傲慢;他已是我多年的摯友,我的兄長,儘管我從來不曾有兄弟。那天下午,我完全沉浸在幸福裡,當時的心境至今記憶猶新。我仿佛還能看見那天下午掛著縷縷絨毛雲的天空和卷起白浪的大海;我仿佛重又感到輕風拂面,聽到我自己的以及他應和的笑聲。蒙特卡洛不再是我熟識的賭城,也許是因為這地方終於給我帶來了一些愉快,散發出某種迄今未有的誘惑力。在這以前,我一定是以呆滯的目光去看這座城市的。在港口,船上的彩色紙條迎風蕩漾飛舞,氣象萬千;碼頭上,快活的水手滿臉堆笑,就像海風一樣活潑調皮。我們駕車駛過那條遊艇,因為遊艇歸公爵所有,范·霍珀夫人才青眼相看。我們朝遊艇上那塊閃亮的青銅名牌嘲弄地撚響手指,接著對視一眼,又大笑一陣。我還記得那套東歪西扭不合身的法蘭絨衣裙,仿佛今天還披在身上讓我出醜。那條裙子因為穿得更久,比上衣輕薄得多;還有那頂寒酸的女帽,帽滑過於寬闊,腳下那雙低眼皮鞋,只有一條皮帶作為襻扣;另外,我那雙下人的手還緊抓著一副齊臂的長手套。當時的我,模樣從未這般幼稚可笑,而內心卻又感到前所未有的成熟。范·霍珀夫人和她的流行性感冒對我來說不復存在;什麼橋牌,什麼雞尾酒會,也都給忘得一乾二淨;與此同時,我也忘了自己微賤的下人身分。

  我成了有地位的小姐,總算長大成人了。那個小妞兒——站在起居室門外,扭絞著手帕,聽著裡邊你一言我一語的嗡嗡人聲,畏縮著不敢進門打擾的張皇失措的小妞——竟也被那天下午的風吹得無影無蹤。這小妞兒真可憐,要是思想裡居然出現這個小妞的形象,我可瞧不起她。

  因為風大,素描畫不成。風兒陣陣勁吹,歡快地拂過鵝卵石廣場的一角。我倆走回汽車,又不知往哪兒疾駛而去。漫長的公路蜿蜒而上,我們沿著它登山,在群嶺之上左盤右旋,就像鳥兒在高空翱翔。他的車同范·霍珀夫人在旅遊期間租來的那輛四方形老式戴姆勒牌汽車多麼不一樣!多少個無風的下午,這輛戴姆勒汽車曾把我們載往曼通尼城。我總是背靠司機,坐在一個手腳動彈不得的座位上,要看車外景色,就非得伸長脖子不可。在我看來,他的車好像長著墨丘利①的雙翅,不住地往上飛駛,速度之快令人驚心動魄。驚險給我帶來快感。因為我從來沒領略過這種滋味。再說,我還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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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羅馬神話中為諸神報信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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