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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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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恰相反,我清楚地記得您,」他說,接著,還沒等她來得及布下圈套來扯著她沒完沒了地回憶第一次會面的情景,他已把煙盒遞過去,擦火點煙使她一時無法開口。「我並不喜歡棕櫚海灘,」他一邊說,一邊吹熄火柴。我掃了他一眼,覺得他如果出現在佛羅裡達州的背景之前,一定得非常不協調。他應當屬十五世紀頹垣圍著的那些城市,城裡有狹窄的、鵝卵石鋪成的街道和細長的尖塔,居民都穿著尖頭鞋和長統的絨線襪。他的面容非常吸引人,很敏感,神奇而不可思議地帶著中世紀的味道。我看著他就想起在一個什麼地方畫展裡曾見到過的一幅畫像,某位無名紳士的畫像。只要有人剝去他那身英國式的花呢服裝,給他穿上黑衣服,領口和袖口都鑲上花邊,他就會從一個遙遠的古代,凝視著我們這些生活在現代世界的人。在那遙遠的古代,紳士們披著大氅在黑夜裡行走,站在古老門庭的陰影裡;狹窄的梯級,陰暗的地牢,漆黑之中的低語聲,劍的閃光,還有那種無言的優雅禮儀。 我真希望能夠記起作這幅畫像的大師。畫像掛在畫廊的一個角落裡,畫中人的雙眼透過佈滿塵埃的鏡框一直盯住你…… 可是,這會兒他們倆卻正談得起勁,兩人剛才談些什麼,我都沒聽見,此刻只聽得他說:「不,即使在二十年前也不是這樣。那類事情我從不覺得有趣。」 接著我就聽見范·霍珀夫人放縱而自得的笑聲。「倘若比爾這小子有一個像曼陀麗那樣的家,他可就不願去棕櫚海灘亂逛啦,」她說。「人們都說曼陀麗是仙鄉,沒有其他詞匯可以形容。」 她打住了,期待他報以微笑,可他仍然自顧自地抽煙。儘管表情淡漠得難以覺察,我卻注意到他微微皺了皺眉頭。 「當然啦,我見到過曼陀麗的照片,」她何住他不放。「太迷人了,我記得比爾跟我說過,曼陀麗的美勝過所有其他的大莊園,我真不懂你怎麼竟捨得離開它。」 這會兒,他的沉默已使人十分難堪,換了別人,都早已一眼看得出了。可她卻照樣喋喋不休,像一匹笨拙的公羊,撞進別人悉心保護的地界,左右奔突,任意踐踏。我只覺得血往臉上湧,因為她正拖著我一道去受羞辱。 「自然羅,你們英國男人對家的態度全是一樣的,」她的嗓門越來越大。「你們貶低自己的家,以顯示你們並不傲慢。在曼陀麗不是有一個中世紀吟游詩人的畫廊嗎?還有許多價值連城的藏畫,是嗎?」她轉過臉來對我說話,自是解釋給我聽:「德溫特先生可謙虛了,所以他不願說老實話。但我敢說他那可愛的老家早從征服時代①起,就屬他那個家族了。聽人們說那吟游詩人畫廊的藏畫珍貴得不得了。德溫特先生,我想你家祖先經常在曼陀麗招待王族吧?」 -------- ①指1066年威廉王征服英國。 出生至今,我還從未忍受過這樣的難堪,即使在她手裡也沒有過。不料對方竟猝不及防地諷刺開了;「是啊,早在埃塞爾德大王①時起就屬我家了,」他說。「就是被人稱為『尚未準備好』的那個英王。事實上,他是住在我家時得到這個綽號的,因為開飯時他總是遲到。」 -------- ①指英王埃塞爾德二世(968?——1016) 當然,這是她應得的報應!我等著她變臉。可是說來叫人難以相信,他的這一席話居然對她毫無作用,我就只好代她坐針氈,像被打了個耳刮子的小孩似的。 「真的嗎?」她一錯再錯。「我一點兒不知道。我的歷史知識很靠不住,那麼許多英王總是把我弄得稀裡糊塗。但這一切又是多麼有趣啊。我一定得寫信告訴我女兒去,她可是位大學者。」 談不下去了。我只覺得自己雙頰排紅。我太年輕了,所以束手無策。要是我年長幾歲,那我就會捕捉他的眼光,向他微笑;范·霍珀夫人那種令人難以置信的表現使我與他之間達成了某種默契。但當時的事實是,我羞愧得無地自容,又一次忍受著青年時代屢見不鮮的痛苦的煎熬。 他大概看出了我為難的處境,於是就從椅子上欠身向我,用溫柔的聲音對我說話,問我是否再加一點咖啡。當我搖頭謝絕時,我覺得他那困惑而沉思的目光依然盯著我。他大概在考慮我與范·霍珀夫人究竟是什麼關係,是否應把我們倆都算作一樣的庸人。 「您覺得蒙特卡洛如何?可有什麼觀感?」他問道。把我扯到他們的談話中去,真弄得我狼狽至極,頓時表現出蓬頭散髮的昔日女學生稚嫩的樣子來。我說了幾句顯而易見而又愚不可及的話,說這個地方人工雕琢的痕跡過多,但還沒等我結結巴巴地說完,范·霍珀夫人打斷我: 「她被寵壞了,德溫特先生,這就是她的毛病。多少女孩子情願把自己的眼睛作代價,換得看一著蒙特卡洛的機會。」 「這樣一來不是達不到目的了嗎?」他臉上掛著隱約的笑容說。 她聳聳肩,噴出一大團煙霧。我看她一下子還沒領會他的意思。「我可是蒙特卡洛的忠實常客,」她告訴他。「英國的冬天可真叫人吃不消,我受不了那種氣候,你倒是為什麼也上這兒來?你不是這兒的常客。你想玩『雪米』①嗎?有沒有把高爾夫球棒帶來?」 -------- ①一種類似「接龍」的紙牌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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