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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前祝禱(1)


  準確地說,戰地神父馬蒂尼茨不是步行而是象舞臺上的芭蕾舞女演員那樣輕飄飄地飛到帥克那兒去的。對天堂之樂的渴求和陳年美酒使他在這動人的時刻變得輕如鴻毛。他覺得,在這莊嚴和神聖的時刻,他離上帝越來越近了,其實是離帥克越來越近了。

  他身後的門被關上,屋子裡剩下他們兩人。他高興地對坐在草墊上的帥克說:「我親愛的兒子,我是戰地神父馬蒂尼茨。」

  一路上他都在琢磨著:這種稱呼最合適,能給人以父親般的慈愛感。

  帥克從床上站起來,熱情地搖著戰地神父的手說:「我非常高興見到您。我叫帥克,九十一團十一先遣連的傳令兵。我們的部隊不久前開到利塔河畔布魯克。請您旁邊坐,神父先生,請您給我說說,為什麼您被關了起來,您是有軍官官位的人,您有權關到駐防軍軍官監獄裡去,怎麼能關到這裡來呢?這草墊上盡是蝨子。當然,有時候自己不知道該坐哪種監獄。往往是辦公室弄錯了,或者只是偶然弄成這樣了。有一次,神父先生,在布傑約維策,我被關在團的監牢裡,他們把一位沒軍銜的士官生帶了進來。這些沒有軍銜的士官生類似戰地神父,非驢非馬。吆喝起士兵來,象個當官的;出了什麼事兒,就把他同普通士兵關在一塊兒。我告訴您吧,神父先生,他們就像是一些寄人籬下的人:人家不肯讓他們進軍官食堂去吃飯,他們又沒權吃士兵伙食。因為他們比士兵高一等,吃軍官伙食又沒權。我們那兒曾經有過五個這樣的人。開頭,他們在士兵小賣部裡啃點碎乾酪,因為哪兒也沒有他們的飯。後來,烏姆上尉出面干涉,禁止他們去士兵小賣部,說這與沒軍銜的士官生的尊嚴不相稱。可是他們又有什麼辦法呢?軍官小賣部也不讓進啊。他們懸在半空中不著天不著地的就這樣受了好幾天的罪。他們中間的一個實在受不了跳了馬爾夏河,另一個開了小差,過了兩個月給兵營來了一封信,說在摩洛哥當了軍政部長。當時剩下的四個人把跳馬爾夏河的人活著撈了上來,因為那人跳河時氣得忘了自己會游水,游泳考試是優等。人家把他送到醫院,醫院又不知該怎麼款待他:該給他蓋軍官用的毯子呢?還是蓋普通大兵用的?結果找到一個辦法:根本不給他蓋毯子,只用一條濕被單裹著他,裹得他在半小時之後要求回兵營去。這就是全身濕漉漉的和我關在一起的那一位。他關了三四天,他很高興,因為能領到份飯了。雖然是份囚飯,好歹有可吃的。常言說得好:生活有了保障。第五天有人把他領走,半小時後他又回來取帽子,高興得哭了。他對我說:『終於就我們的吃飯問題作了決定。從今天起,沒軍銜的士官生可以和軍官一起坐禁閉室。我們的伙食由軍官食堂管,只是得在軍官們吃飽了之後,才給我們吃。睡覺同普通士兵在一起,咖啡也在士兵食堂領。煙草也跟士兵一塊兒發。』」

  直到現在,馬蒂尼茨神父才清醒過來,接著他用幾句和他前面的談話毫不相關的話打斷了帥克的話。

  「晤,唔,我親愛的兒子,在天地之間有許多事情,都應當懷著熱心快腸和完全相信上帝的大慈大悲的心情予以考慮。我親愛的兒子,我是來給你行刑前祝禱的。」

  他突然沉默了,因為他覺得,這樣說不怎麼合適。他一路上準備好了一大套說詞,要引導這不幸者思考自己的一生,使他相信,只要他一懺悔,就會得到上蒼的饒恕。

  他正琢磨著怎麼往下談時,帥克搶先一步,問他有沒有香煙。

  戰地神父馬蒂尼茨至今沒有學會抽煙,這是他從前的生活方式中唯一保持下來的好習慣。有時在芬克將軍那裡作客,當他已有幾分醉意時,他也試著吸過一種最淡的煙,可馬上就把他給哈壞了。吸它的時候好象保護天使在警告似地搔著他的喉嚨。

  「我不會抽煙,我親愛的兒子,」他帶著非同一般的尊嚴感回答帥克說。

  「這就怪了,」帥克說,「我認識好多戰地神父,全都是些大煙鬼。我簡直不能想像還有不抽煙不喝酒的戰地神父。我只認得一位不吸煙的,可是他雖然不抽煙,卻喜歡嚼煙草。在佈道的時候把整個講壇都吐滿了煙草沫兒,您的老家住在哪兒,神父走生?」

  「新英琴。」戰地神父馬蒂尼茨用沮喪的聲調回答說。

  「那您可能認得魯日娜。考德爾索娃吧,神父先生?她前年在布拉格普拉特涅什街一家酒店做事。有一次,她上法院告了十八個男人,要他們出撫養費,因為她生了一對雙胞胎。一個的眼睛是一藍一褐,另一個的眼睛是一灰一黑,因此她推測是跟常到那家酒店去的四位同她有來往的先生養的,他們正巧有這類顏色的眼睛。此外,這對雙胞胎中有個長著一條跟市政府參事一樣的瘸腿。那人也常上這家酒店來胡鬧。另一個嬰兒的一隻腳上長了六個腳指頭,跟他們酒店裡的常客……一位議員一樣。您瞧,神父先生,這十八位客人不是跟她開旅館,就是上私寓去胡搞,每個人都在雙胞胎身上留下了點什麼痕跡。後來,法院判決:這麼多人中沒法認出哪個是當父親的。這時,她一口咬住酒店老闆不放,說是他同她生下的,應該由他出撫養金,可是老闆拿出證據,說二十多年前他在一次下肢炎症動手術時已經失去性交能力。最後她被押送到你們新英琴去了,神父先生。由此可見,貪心太大,往往會落得一場空。她應該揪住一個,別在法庭上硬說雙胞胎中這個是議員生的。那個是市政府參事生的,這個那個全揪住。根據小孩的出生年月日是很好推算的:某月某日我和他在旅館過夜,某月某日我生下了這個小孩,按正常期限分娩,就能推算出來,神父先生。在這種旅館裡花上五克朗就能找到個門房或女招待做證人。他們可以發誓說,那天晚上他的確和她在那兒過夜;他們還可以證明:說當他們倆下樓時,女的對男的說:『要是懷了孕怎麼辦?,他回答她說:『別害怕,我的蟹村(見根據一九〇四至一九〇五年日俄戰爭時期一個日本將軍的姓取的綽號。),有了小孩我撫養。』」

  神父陷入了沉思。現在他覺得要進行刑前祝禱已非易事,儘管他事先準備好了一套怎麼和他「親愛的兒子」談話的計劃,本來要談的是:在末日審判的那一天,當所有軍隊裡的罪犯帶著套在脖子上的絞索從墳墓裡起來時,只要他們懺悔了,他們就將和《新約》中的「有理智的強盜」一樣受到仁慈的寬恕。

  他準備了一篇由三個部分組成的最熱誠的刑前祝禱詞。首先,他想講講:一個人只要完全與上帝和好,絞死也是輕鬆的。軍事法律是因犯罪分子對皇上的背叛而懲罰他的;皇帝為全軍之父,因此,軍人對皇上的最小的不當之舉都應看作弑父行為。其次,他想展開一下他的論點:皇帝乃是上帝恩賜世人的君主,他是上帝指派來管理世俗事務的,就象教皇是被指派來處理宗教事務的一樣。背叛皇帝就是背叛上帝。因此,等待這種軍人罪犯的,除絞刑之外,還有永世的苦難,永世的惡言。但是假如世俗法庭的公正審判考慮到軍隊紀律而不能取消原判,必須把罪犯絞死的話,那麼另外一種懲罰,即如永世的苦難,是還不失為一種良策的。這種罪人是可以用懺悔這種高明的手段得救的。

  戰地神父想像著這算是最動人的場面,覺得只要做到了這一點,那麼在天上就將抹掉他在普舍樂斯爾的芬克將軍府上所幹的一切勾當。

  他設想著在一開頭對被告嚷道:「懺悔吧!兒啊,我們一同跪下吧!把我的話複述一遍,我的兒子!」

  然後,在這個臭氣熏天。蝨子滿鋪的單間牢房裡就會響起如下的禱詞:「主啊!你一向憐憫與寬恕有罪的人,我現在替一位士兵的靈魂懇切地向您祈禱。你吩咐他根據普舍米斯爾地方的突擊軍事審訊的判決離開這個世界。請饒恕這位悲傷地懺悔的士兵吧,讓他免受地獄的痛苦,讓他嘗嘗你的永世的喜悅吧。」

  「打攪您一下,神父先生,您一聲不吭地在這兒坐了五分鐘,就象人家沒跟您聊過天似的。馬上就教人看出來,您是第一次進班房。」

  「我是來……」戰地神父嚴肅地說,「做刑前祝禱的。」

  「這倒蠻新鮮,神父先生,您怎麼老提這個刑前祝禱啊?我並不覺得自己有這麼大的能耐,還能給您做任何祝禱。您既不是第一位。也不是最後一位被關進班房的隨軍神父;何況,我跟您說句實話,神父先生,我也沒有這份口才,能在人處於困境時為他進行祝禱。有一回我試過,可是砸了鍋。請您好生坐在我身旁,我來給您講點什麼。想當初,我住在奧巴托維茨卡街的那時節,有一位朋友叫伏斯丁,是一個旅館的門房,一個很好的人,又正派又勤儉。所有的野雞他都認識。神父先生,白天黑夜,您不管什麼時候上旅店去,只需對他說一聲:『伏斯丁先生,我要一位小姐,』他馬上主動問您要金髮的,還是褐黑頭發的;要小個兒的,還是高個兒的,瘦的,還是胖的,要德國女的。捷克女的。還是猶太女的;要沒嫁過人的,還是離過婚的,還是有老公的;要有文化的還是沒文化的。」

  帥克很親昵地靠在戰地神父身上,摟著他的腰,接著說:「喏,比方說吧,神父先生,您說:『我要一個金髮長腿的。沒文化的寡婦。』十分鐘之後,這樣的姐兒就帶著出生證上了您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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