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帥克在火車上的厄運(3)


  一位舉止莊重的先生袒護列車管理員,說他聽到是那個當兵的先談起制動刹車器的。

  可是帥克一個勁兒申述他絕對老實,火車誤點對他毫無好處,因為他是開赴前線去打仗的。

  「站長會給你講清楚的,」乘務員說。「要了卻這件事,你得破費二十克朗。」

  這時,旅客們紛紛從車廂裡爬出來,列車長吹著口哨,有一位太太嚇得魂不附體,提看旅行包跨過鐵軌朝田野奔去。

  「這的確值二十克朗,」帥克一本正經地說,神態十分鎮定,「這價錢實在太便宜了。有一次,皇上出巡日什科夫,一個叫弗朗達。史諾爾的人在大道當中對皇上跪下來,擋住了他的馬車。後來這個地段的警察段長眼淚汪汪地責備這個史諾爾先生,說他不該在他所管轄的這個地段跪下來,應該到克勞斯段長轄區內的下一條街上去下跪。去向皇上表達敬意。後來這位史諾爾先生被關起來了。」

  當列車長加入到聽眾行列時,帥克向四周環顧了一下。

  「那麼,咱們還是繼續開車吧,」帥克說。「火車誤點,沒什麼光彩。要是在太平年月,還不礙大事,可如今是在打仗啊。誰都該懂得,每列火車運的都是軍人:少將啦。上尉啦。勤務兵啦。這種時候每誤一次點,都是一件不幸的禍事。拿破崙在滑鐵盧就因為晚到了五分鐘,結果弄得身敗名裂。」

  此刻盧卡什上尉也擠到聽眾中來了。他臉色發青,嘴裡只迸出一聲:「帥克!」

  帥克敬了個舉手禮,說:「報告,上尉先生,他們誣賴我,說是我讓火車停下的。鐵路管理局在他們的緊急刹車器上裝了一些奇怪的鉛封。您千萬別靠近它,要不就倒了楣,他們就要敲您二十克朗,就象敲我一樣。」

  列車長走去發了信號,火車又開動了。

  帥克的聽眾都回到原來的座位上,盧卡什上尉也一聲沒吭地坐到包廂裡去了。

  只留下乘務員。帥克和列車管理員在過道上。乘務員把記事本掏出來,記下了整個事件的經過。列車管理員生氣地看著帥克,帥克卻若無其事地問道:「您已經在鐵路上幹了很久吧?」

  列車管理員沒答理他。帥克又接著說,他認識一個什麼叫姆裡切克。弗朗季謝克的,是布拉格附近烏赫希涅維斯人,那人有一次也扳了緊急刹車器,把他嚇啞了。過了兩個禮拜,直到他上霍斯迪瓦什的一位花匠萬尼克家串門,他跟人家打了一架,人家為他抽斷了一根鞭子之後,他這才恢復了說話的本事。帥克接著補了一句:「這件事兒發生在一九一二年五月。」

  列車管理員打開廁所門,進到裡面,隨後把它關上了。

  只剩下了乘務員和帥克。乘務員想敲他二十克朗罰款,威脅他說,他要不服,就得把他帶到塔博爾車站交給站長去發落。

  「那好啊,」帥克說,「我很願意跟有學識的人談話。要是我能會見一下塔博爾的站長,那我一定非常高興。」

  帥克從上衣裡掏出煙斗,點燃吸著,吐出軍用煙草刺鼻的煙味,接著說:「許多年前,在斯威達瓦站的站長叫瓦格納,那位老兄特別會折騰他的部下,處處指責他們,尤其是對一個叫容維爾特的扳道夫厲害到了家,使得那個可憐的只好跳河自殺;可是他在跳河之前給站長留了張便條,說是晚上要來嚇唬他。我不是跟您扯淡,他還真這麼幹了。晚上這位可愛的站長先生坐在電報機跟前。鈴響了,站長收到一份電報:『你好嗎,流氓?容維爾特。』這麼鬧騰了一個禮拜,站長開始向各條線路發出如下公務電報,作為對這嚇人妖怪的答覆:『容維爾特,饒恕我吧!深夜裡電報機又噠噠噠敲響了,傳來這樣的回答:『可到橋邊信號燈上去上吊,容維爾特。』站長先生照他的話做了。後來,為了這件事,人們還把鄰站的報務員給逮捕了。您瞧,天地間什麼怪事沒有,我們連想都想不到哩。」

  列車開進塔博爾站,帥克無須乘務員引路,就自個兒下了火車,以應有的禮貌向盧卡什上尉報告說:「報告,上尉先生,他們要領我去見站長先生。」

  盧卡什上尉沒有答理。他現在對一切都無所謂了。他腦子裡閃著這樣的念頭:帥克也好,他對面的禿頭少將也好,最好是一概不理。自己安安穩穩坐著,到了布傑約維策就下車,到兵營去報到,然後跟隨先遣連上前線。在前線,也可能陣亡,這樣也就擺脫了讓帥克這類怪物到處遊蕩的可憐的世界。

  火車開動了。盧卡什上尉從窗口往外張望,只見帥克站在月臺上,正聚精會神地同站長鄭重其事地談話。一群人圍住帥克,其中有幾個穿著鐵路職工的制服。

  盧卡什上尉歎了一口氣。這歎氣不是表示憐惜。當他看見帥克留在月臺上,他心裡感到鬆快了。連禿頭少將也不再使他感到象個可惡的怪物。

  火車早已噗哧噗哧呼叫著向布傑約維策方向開去,可是在塔博爾車站的月臺上,圍著帥克的人群一點兒也不見減少。

  帥克申述他是無辜受連累,人群都相信他,有位太太甚至說:「他們又在欺侮小兵了。」

  大家都同意這種看法。有一位先生轉身對站長說,他願替帥克付那二十克朗的罰款。他相信這個大兵是無罪的。

  「你們大家瞧瞧他這副可憐樣兒吧,」他指著帥克那張最天真無邪的臉說;帥克則對人群宣佈說:「我是無罪的呀,善良的人們!」

  接著,來了一個憲兵隊長,他從人群中拖出一個公民,逮捕了他,說:「你跑不了啦。我叫你看看蠱惑民眾,胡說什麼『咱們要是都這樣對待士兵,誰也別指望他們為奧地利打贏這場戰爭,會有什麼下場。」

  這位不幸的公民一再強調他是老城門街上的一名屠戶,他沒有蠱惑民眾的意思。

  這時候,那位相信帥克無罪的好心人替帥克在罰款辦公室交了錢,又把他帶到一家三等小飯館裡,請他喝啤酒。當他知道帥克的全部證件和他的軍人乘車證都在盧卡什上尉那兒時,又慷慨解囊,給了帥克五個克朗,作為買車票和零花之用。

  臨走時他還親切地對帥克說:「小夥子,你聽我說,要是你在俄國當了俘虜,就請你替我向茲多布諾夫(是捷克一座小城市,該城的幾千戶捷克人於十九世紀中葉由奧地利遷到俄國。)城的釀啤酒的策蒙問好。我的名字你這兒也已經記上了。機靈著點!別老呆在火線上。」

  「請您放心,」帥克回答說,「一文不花,撈著看看外國風光,這也是蠻有趣的事。」

  帥克一個人留在桌旁,不聲不響地用那位可敬的好心人送給他的五克朗喝著啤酒。月臺上有些人沒有親自聽見帥克和站長的那番談話,只是遠遠地看到圍著的人群。他們互相告訴說,一個間諜在車站上拍照,給抓住了。但是一位太太反駁說,根本不是抓到什麼間諜,她聽說是一個騎兵在女廁所附近揍了一個軍官,因為那個軍官去盯他情婦的梢。

  這些反映出戰爭時期的神經質的離奇猜想,被一個憲兵隊給結束了:他們把月臺上的人統統轟跑了。帥克還在不聲不響地喝著酒,一邊深情地思念著他的上尉先生:等上尉到了布傑約維策,在整個列車上找不到他的勤務兵時,他該怎麼辦呢。

  火車到站之前,三等飯店裡擠滿了士兵和老百姓。有各團各兵種各民族的士兵。戰爭的狂飆把他們刮進了塔博爾軍醫院,如今他們重返前線,好再去受傷,變成殘廢,遭受疾病折磨;讓人把簡陋的木十字架,豎在自己的墳頭上。多年之後,在東加里西亞那荒涼平原的墳頭十字架上,在風雨交加之中,還將擺動著那頂有皇室帽徽的。退了色的奧地利軍帽。偶爾也許會有哪只悲傷的老鴉飛到這頂掛在十字架上的帽子上,回憶起許多年前的豐盛宴席。那時這兒經常為它擺著開胃的人屍馬肉的盛宴。它當年也正是在它現在蹲著的這頂帽子下面,吃著最精美的佳餚……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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