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帥克被趕出瘋人院


  帥克後來描述瘋人院那一段生活情景時,總是讚歎不已:「我真不明白,那些瘋子被關在瘋人院幹嗎要生氣。在那裡你可以光著身子躺在地上,可以學狼嚎,可以發狂,可以咬人。你要是在大街上這麼幹的話,過路人見了准要大驚小怪。可在那裡卻是家常便飯。不足為奇的事兒。在那兒,有的是社會主義者連做夢也沒夢見過的自由,儘管呆在後面的那一位老兄被綁著,光著身子一個人躺在那兒。你可以把自己當做上帝或者聖母馬利亞,當做教皇或是英國國王,當做皇帝老子或者聖徒瓦茨拉夫(聖徒瓦茨拉夫(906—929),捷克公爵,曾被認作捷克的聖徒庇護人。)。那兒還有一個人老嚷嚷說他是大主教。他不幹別的,專門狼吞虎嚥地吃,肆無忌憚地屙,這也沒事兒,照樣得到寬恕。你知道,他多能折騰啊!但在那裡誰看了都不當回事兒,也不覺得難堪。還有一個人,為了領到雙份飯食,甚至說自己是西裡爾和美多德(最古老的斯拉夫字母創造者。)。有位老兄一口咬定自己是個孕婦,要邀請每個人以後去參加他嬰孩的洗禮。那兒還關著許多棋手。政治家。童子軍。集郵愛好者和業餘攝影師。有一個人總把一堆破罐子說成骨灰罐。還有一個人老是穿著緊身衣,說這樣裹得緊緊的才不會推算出哪一天是世界末日來。我在那裡還碰到幾位教授,其中一位老追在後面向我解釋說,吉普賽人的發祥地是在克爾克諾什(捷克北部的一個山區。)山區。另一位教授卻向我論證地球裡面有一個比它本身還要大的球體。

  「每一個人在那裡想怎麼說就隨便怎麼說,跟在議會裡一樣。有時有人講童話故事,要是童話中的公主下場太慘,他們就互相毆打起來。那兒有位老兄鬧得可厲害啦,他硬說自己是奧托的十六部百科大辭典,逢人便要求把它打開並幫他把』裝訂錐,這個詞找出來,不然他就要完蛋了,直鬧到給他穿上緊身衣方才罷休;隨後,他又得意洋洋地說他已進了裝訂機,要人家把書邊切漂亮些。哎,在那裡就跟在天堂裡一樣快活。你可以使勁喊,大聲吼,可以哭嚎,可以學羊咩咩叫,可以起哄吹口哨,可以蹦蹦跳跳,可以做禱告,可以爬著走,可以蹺腳跳,可以轉圈跑,可以跳舞,可以亂鬧,可以整天蹲在地上,也可以翻身爬牆。誰也不會走來對你說:『不許幹這個,先生,這不象話,你該感到害臊,這哪象個有教養的人啊!可話又說回來,那兒也有一些文瘋子,比方有個自認為有學問的發明家,他老在那兒挖鼻孔,一天只說一句話:『恰恰是我發明了電。』正象我說的,那裡的確妙不可言。我在瘋人院度過的幾天,是我一生中最開心的日子。」

  也的確是如此,當他們從省刑事法庭把帥克帶到瘋人院來觀察時,受到的歡迎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們先把他脫光,給他一件大褂兒,帶他去洗澡,一路上還小心翼翼地攙著他;同時,另一個護理員給他講些猶太人的笑話來逗樂他。在浴室裡,他們把他泡在一盆溫水裡,一會兒又把他拖出來淋冷水浴,這麼反復搞了三遍,然後問帥克喜不喜歡,帥克說這比查理士大橋(查理士大橋是布拉格市中心伏爾塔瓦河上的一座哥特式古橋。)那邊的一些澡堂裡還要好,並說他很喜歡洗澡。「你們要是再給我剪剪指甲。理理髮,那我就再幸福不過了,」他這麼補充了一句,還惹人喜歡地笑了笑。

  就連這個願望也滿足了他。他們還用海綿把他周身擦了一遍,又用褥單把他裹起來,然後抬到一號病房,扶他躺下,替他蓋上被子,吩咐他睡覺。

  直到如今,帥克還滿懷深情地談起這些:「哼!可帶勁哩!他們一直把我抬到床上,那會兒我可真是美滋滋的享福極啦!」

  他自己果真美滋滋地在床上睡著了。後來他們把他叫醒,給了他一盅牛奶和一個白麵包。麵包已切成小塊小塊兒的了。一個護理員拉著帥克的雙手,另一個拿麵包蘸牛奶喂他,就象用麵團喂鵝一樣。喂飽後,又攙著他上廁所,讓他在那兒把大小便拉掉。

  關於這一美好的瞬間,帥克也講得津津有味。至於他們此後還幹了些什麼,當然不必重述他的話了,這兒只想提到帥克所說的一句話:

  「就是在我拉屎撒尿的那會兒,他們也有一個人攙扶著我哩。」

  他們把他帶回來後,又將他扶到床上,一再叮囑他睡覺。他睡著後,又把他叫醒,帶到觀察室去。於是帥克便脫得赤條條地站在兩位大夫面前,使他回憶起當年入伍時體驗的光輝日子。他不禁脫口而出說了聲:

  「Tauglich.(德語:「行。」奧匈帝國徵兵體檢時用這個詞表示合格,可以接受入伍。)

  「你嘟囔什麼?」一位大夫問道。「向前五步走,後退五步。」

  帥克向前走了十步。

  「我不是讓你走五步嗎?」大夫說。

  「我不在乎這幾步之差。」帥克說。

  大夫叫他坐在椅子上,其中一位敲了敲他的膝蓋,然後對另一位說,反射功能完全正常。那位大夫搖搖頭,親自動手敲帥克的膝蓋;第一位大夫同時翻開了帥克的眼皮,檢查瞳孔,然後走到桌旁,兩位大夫相互用拉丁文嘀咕了幾句。

  「喂,你會唱歌嗎?」一位大夫問帥克。「可不可以給我們唱支歌?」

  「報告,沒問題,二位大人,」帥克回答說,「我雖然一沒嗓子,二沒音樂感,可我還是遵命唱唱,試試看,好讓你們開開心。」

  於是帥克唱道:

  沙發上坐著一位年輕的修士,
  右手支著低垂的腦門在沉思,
  兩滴苦澀而灼熱的淚珠兒,
  掛在蒼白的腮幫上好不淒苦。

  「往下我不會唱了,」帥克接著說。「要是你們願意聽,我再唱一首:

  我的心是多麼的憂愁,

  胸中的痛楚沒有盡頭。

  我靜坐望遙遠的地方,

  那兒。那兒是我的希望與所求。

  「唉!下面我又不會了,」帥克歎了一口氣說。「我還會唱《我的故鄉在何方?》(捷克愛國歌曲,特爾維詞,什克羅普作曲,一八三四年首次在布拉格演唱,得到巨大成功,在群眾中流傳甚廣,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曾作為捷克斯洛伐克國歌的一部份(另一部份為斯洛伐克民歌)。)第一句,完了還會唱一句『太陽升起在東方,溫迪施格雷茨(奧地利軍隊的統帥,一八四八年鎮壓了布拉格和維也納的革命。)統帥和軍官先生們上了戰場。』還有幾首民歌,比如《保佑我們吧,主呵!》(舊奧地利的國歌。)。《當我們直逼雅羅姆涅什的時候》(捷克士兵歌曲。)。《千百次地問候你》……」

  兩位大夫彼此交換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位給帥克提了個問題:「以前什麼時候檢查過你的神經功能嗎?」

  「在軍隊裡檢查過,」帥克莊重而驕傲地回答說。「軍醫官先生們正式承認我是十足的白癡。」

  「我看你是個逃避兵役的假病號!」另一個大夫沖著帥克嚷道。

  「我?!二位大人,」帥克申辯著,「我根本不是逃避兵役的假病號,我是真正的白癡。不信你們可以到布傑約維策九十一團團部或者到卡林地方後備隊參謀部去瞭解。」

  那位年紀較大的大夫無可奈何地擺了一下手,指著帥克對護理人員說:「把這傢伙的衣服還給他,帶他到頭排過道第三號病房去,然後你們回來一個人,把他的全部檔案送到辦公室,告訴他們快點兒給他結案,我們不願讓他老拴在我們脖子上。」

  大夫們又狠狠地盯了帥克一眼。他恭恭敬敬地退向門口,邊退邊有禮貌地鞠著躬。當一個護理員問他這是幹什麼蠢事兒時,他回答說:「因為我赤身露體,啥也不想讓這些老爺們看見,免得他們說我不講禮貌,撒野。」護理員奉命把衣服還給帥克之後,便再也沒有對他表示關懷了。他們命令他穿好衣服,由一個人把他帶到三號病房。帥克得在那兒呆幾天,等辦公室把打發他出院的文件辦好才走,因此他還有時間來進行有趣的觀察。掃興的大夫給他作了個鑒定,說他是「智力低下。逃避兵役的假病號」。由於他們在午飯前就迫不及待地要釋放他,所以還鬧了一場小小的風波。

  帥克堅持說,他們若要把他趕出瘋人院,也不能讓他不吃午飯空著肚子就走。鬧得院裡的門房只好把巡警叫來。巡警將帥克帶到薩爾莫瓦街上的警察所去,這場風波才算平息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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