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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7)


  為了趕在家裡人回來之前結束這場談話,他開門見山,說:「達雅,你聽我說,咱們互相稱呼『你』吧,要那些沒用的客套幹什麼呢?我很快就要走了。真不湊巧,這次到你們家來,正趕上我的處境也十分狼狽,不然的話,情況就一定會兩樣。要是在一年前,咱們可以一起離開這兒。像你和廖莉婭,都有兩隻手,一定能找到工作!你們應該跟老頭子一刀兩斷,這號人是不聽勸的。但是現在還不能這麼幹。我連自己將來會怎麼樣都還不知道。所以說,我是被解除了武裝的。那麼,現在怎麼辦呢?我要去力爭恢復工作。關於我的身體情況,誰知道大夫都寫了些什麼,同志們竟要我無限期地治療下去。但是不管怎麼樣,這種情況一定能扭轉過來……我給我母親去信聯繫一下,到時候咱們就用快刀斬斷這團亂麻。我反正不能就這樣扔下你們不管。只是有一點我要說,達尤莎,你們的生活,特別是你的生活,一定要翻他個底朝天。你有力量和願望這樣做嗎?」

  達雅抬起垂著的頭,小聲回答說:「願望我倒是有,可是有沒有力量——我不知道。」

  她回答得這樣猶豫,保爾是理解的。他說:「沒關係,達尤莎!只要有願望,事情就好辦。告訴我,你對這個家庭很留戀嗎?」

  問題提得太突然,她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很可憐我母親。父親欺侮了她一輩子,現在喬治又來折磨她,我很可憐她……雖然她對喬治比對我好……」

  這天他們談了很多。家裡人快要回來了,保爾開玩笑地說:「真奇怪,老頭子怎麼還沒給你找個婆家,把你打發出去呢?」

  達雅驚慌地擺了擺手,說:「我才不結婚呢。廖莉婭受的罪我看夠了。我死也不嫁人!」

  保爾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說:「這麼說,發誓一輩子不結婚了?要是突然有個小夥子追求你,一句話,是個挺不錯的小夥子,盯住你不放,那怎麼辦呢?」

  「那也不幹!他們在你窗前轉來轉去,追求你的時候,全是挺不錯的。」

  保爾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肩上,用和解的口氣說:「好了。不結婚也可以過得不錯。不過你這樣對待年輕小夥子,未免太狠心了點兒。好在你還沒有疑心我在向你求婚。

  不然的話,我可就真下不來台了。」說著,他用冰涼的手親切地撫摩了一下這位感到難為情的姑娘的手。

  「你們這樣的人找對象,是不會找我們的。我們對你們有什麼用呢?」她小聲說。

  幾天之後,保爾乘火車到哈爾科夫去。達雅、廖莉婭、阿莉比娜和她的妹妹蘿紮都到車站送行。臨別的時候,阿莉比娜得到他的保證:不忘記那姐妹倆,幫助她們沖出牢籠。她們像是在送別親人,達雅兩眼噙著淚水,車開出好遠了,保爾還從窗口看到廖莉婭手中揮動的白手帕和達雅的條紋上衣。

  到了哈爾科夫,保爾不願麻煩朵拉,就住在他的朋友彼佳·諾維科夫那裡。稍事休息之後,他乘車來到中央委員會,等了一會兒,見到了阿基姆。當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保爾要求馬上給他分配工作。阿基姆搖頭拒絕說:「這可辦不到,保爾。我們這兒有醫務委員會和黨中央的決定,上面寫著:『鑒於病情嚴重,應送神經病理學院治療,不予恢復工作。』」

  「他們什麼不能寫呀,阿基姆!我求求你——讓我工作吧!老是跑醫院,有什麼用!」

  阿基姆還是不同意。

  「我們不能違反決定。你要明白,保夫魯沙,這樣對你更好些。」

  但是,保爾一再堅決要求,阿基姆實在沒有辦法,只好答應他。

  第二天,保爾就到中央委員會書記處機要科上班了。他本來以為,只要一開始工作,失去的精力就會恢復。但是第一天他就發覺自己想錯了。他在科裡往往一坐就是八個小時,飯也吃不上,因為他沒有力氣從三樓下來,到隔壁的食堂去吃飯。不是這只手,就是那只腳,經常麻木。有的時候,他全身都不能動彈,而且發燒。到了上班的時候,他常常會突然起不來床。等這陣發作過去,他才絕望地發現已經遲到一個小時了。他終於因為經常遲到而受到了警告,這時他才意識到,他生活中最可怕的事情開始了——他要被迫離隊了。

  阿基姆又幫了他兩次忙,調動了他的工作。但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過了一個多月,保爾又臥床不起了。這時候,他想起了巴紮諾娃臨別時的叮嚀,於是給她寫了一封信。她當天就來了,他從她那裡瞭解到一個很重要的情況,就是他不一定非住院不可。

  「這麼說,我已經健康到不值得一治了。」他本來想開個玩笑,但是這個玩笑並不顯得輕鬆。

  體力剛剛有些恢復,保爾又來到中央委員會。這一回阿基姆怎麼也不肯通融了。他斬釘截鐵地要求保爾去住院,保爾悶聲悶氣地回答說:「我哪兒也不去。住院沒有用。這是權威人士的意見。我的出路只有一條——領撫恤金,退休。但是我絕不走這條路。

  你們要我脫離工作,這辦不到。我才二十四歲,我不能拿著殘廢證混一輩子,明知沒用還到處去求醫問藥。你們應該給我找一個工作,適合我的身體條件。我可以把工作拿回家做,或者就住在機關裡……只是別叫我當個光管登記發文號碼的文書。給我的工作應該使我內心不感到孤獨離群。」

  保爾越說越激動,聲音越來越響亮。

  阿基姆瞭解這個不久前還生龍活虎一般的青年的感情。

  他瞭解保爾的悲劇,知道對他這樣一個把自己短暫的生命獻給了黨的人來說,脫離鬥爭,退居大後方,是非常可怕的。因此阿基姆決定竭盡全力幫助他。

  「好吧,保爾,別著急。明天我們書記處開會,我一定把你的問題提出來,保證盡我的力量給你想辦法。」

  保爾吃力地站起來,把手伸給他。

  「阿基姆,難道你真的以為,生活會把我趕到死胡同裡,把我壓成一張薄餅嗎?只要我的心還在這裡跳動,」他一把抓過阿基姆的手,緊貼在自己胸膛上,於是阿基姆清晰地感覺到了他的心臟微弱而急速的跳動。「只要這顆心還在跳動,就絕不能使我離開黨。能使我離開戰鬥行列的,只有死。你記住這個吧,我的老大哥。」

  阿基姆沒有做聲。他知道,這不是漂亮的空話,而是一個身受重傷的戰士的呼喊。他理解,這樣的人不可能說出另外的話,不可能有另外的感情。

  兩天以後,阿基姆通知保爾,中央機關刊物的編輯部有一個重要的工作可以讓他做,但是要考核一下,看他是不是適合在文學戰線上工作。保爾在編輯委員會受到了親切的接待。副總編輯是個做過多年地下工作的女同志,現在是烏克蘭共產黨中央監察委員會主席團委員。她向保爾提了幾個問題:「同志,您是什麼文化程度?」

  「小學三年。」

  「上過黨校和政治學校沒有?」

  「沒有。」

  「啊,那沒什麼,沒上過這些學校也可以鍛煉成優秀的新聞工作者,這種事是有的。阿基姆同志向我介紹過您的情況。

  我們可以給您一個工作在家裡幹,不一定到這兒來上班,總之,可以給您創造各種方便條件。但是,幹這一行需要有廣泛的知識,特別是文學和語言方面的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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