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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6)


  一九二四年在滴水成冰的嚴寒中來到了。整個一月份,冰雪覆蓋著祖國大地,天氣異常寒冷,月中又刮起暴風,大雪下個不停。

  西南的鐵路線全被大雪封住了。人們和這無情的天災展開了鬥爭。除雪車的螺旋轉子鑽進高大的雪堆,為火車開路。

  因為天冷風大,結上冰的電報線斷了不少,十二條線路只有印歐線和另外兩條直通線還暢通無阻。

  在舍佩托夫卡火車一站的報務室裡,三架莫爾斯電報機啪嗒啪嗒地響著,只有內行人才能聽懂這不絕於耳的密語。

  兩個女報務員都很年輕。從開始工作到現在,經她們手收發的電報紙條,頂多也就兩萬米長,可是,跟她們同事的老報務員卻已經超過二十萬米了。收報的時候,他用不著像她們那樣,看著紙條,皺著眉頭,去拼讀那些難認的詞和句子。他根據電報機的嗒嗒聲,就能把電文譯出來,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在紙上。現在他正在收聽並記錄電文:「同文發往各站,同文發往各站,同文發往各站!」

  老報務員一邊抄錄,一邊想:「大概又是清除積雪的通知。」外面狂風呼嘯,卷起團團白雪,向玻璃窗上打來。老報務員覺得好像有人在敲窗戶。他轉過頭去,不由得欣賞起玻璃窗上那美麗的霜花來。霜花的圖案有枝有葉,精巧別致,是任何巧手都刻不出來的。

  他看得入了神,竟忘記了聽機器的響聲。等他回過頭來,已經漏過了一段電文,他托起紙條讀道:「一月二十一日晚六時五十分……」

  他迅速抄下這段電文,然後放下紙條,用手托著頭,繼續往下聽:「在高爾克村逝世……」

  他慢慢地記下來。一生中他不知收聽過多少訃聞和喜訊,他總是最先知道別人的痛苦和幸福。那些簡略而又不完整的句子究竟說些什麼,他早就不去留意了。他耳朵聽著,手機械地記著,根本不理會它的內容。

  不過是某某人死了,通知某某人而已。老報務員已經忘了電文開頭的幾個字:「同文發往各站,同文發往各站,同文發往各站!」機器嗒嗒地響著,他邊聽邊譯:「弗……拉……基……米……爾——伊……裡……奇……」他平靜地坐在那裡,已經有點累了。在某個地方死了一個叫做弗拉基米爾·伊裡奇的人。他現在把這個噩耗抄下來,有人收到後會悲傷地放聲痛哭。可是這跟他毫不相干,他不過是個旁觀者。機器嗒嗒地拍出幾點,一劃,又是幾點,又是一劃。老報務員聽著這熟悉的聲音,立即譯出第一個字母,在電文紙上寫了一個「R」,接著又寫上第二個字母「W」,然後又工整地寫上「H」,兩豎中間的短橫還特意描了兩次。「H」後面是「X」,最後一個字母一聽就知道是「H」。

  收報機接著打出了間隔,他只用十分之一秒的時間瞥了一眼剛剛抄錄下來的五個字母,拼在一起是:「REHXH」(「列寧」)。

  機器還在啪嗒啪嗒地響著。老報務員剛才偶然碰到的那個十分熟悉的名字再一次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他又看了一遍最後那兩個字:「列寧」。怎麼?……列寧?……他把電報紙拿遠一些,看著電報的全文,瞪大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於是,他幹這一行三十二年以來,第一次不相信自己親手抄的電文了。

  他把電文反復看了三次,看來看去還是那句話:「弗拉基米爾·伊裡奇·列寧逝世。」老報務員從座上跳了起來,抓起捲曲著的紙條,兩眼緊緊盯著它。他不敢相信的消息還是被這段兩米長的紙條證實了!他把煞白的臉轉向兩個女同事。她們聽到了他的驚叫:「列寧逝世了!」

  這個驚人的噩耗從敞開的房門溜出了報務室,像狂風一樣迅速地傳遍了車站,沖到暴風雪裡,在鐵路線和交叉點上旋繞著,又隨著一股寒冷的氣流鑽進機車庫那扇半開的大鐵門裡。

  機車庫裡的一號修車地溝上停著一台機車,小修隊的工人正在修理它。波利托夫斯基老頭親自下到地溝裡,鑽到自己這台機車的肚子底下,把有毛病的地方指給鉗工們看。勃魯紮克和阿爾焦姆正在把壓彎了的爐條錘平。勃魯紮克鉗住爐箅子,放在砧子上,阿爾焦姆一錘一錘地錘打著。

  勃魯紮克這幾年老多了。他經歷過的一切在他額上刻下了很深的皺紋,兩鬢白了,背也駝了,一雙眼睛深深凹陷進去,流露出一副憂傷的神情。

  機車庫的門半開著,射進一線光亮,一個人從外面跑了進來,在傍晚的昏暗中看不清這個人是誰。鐵錘敲打的聲音淹沒了他的第一聲叫喊。但是,當他跑到在機車旁邊幹活的人們跟前時,阿爾焦姆舉起的錘子在空中停住了。

  「同志們,列寧逝世了!」

  錘子慢慢地從阿爾焦姆肩上滑下來,他輕輕地把它放在水泥地上。

  「你說什麼?」阿爾焦姆聽到來人報告的這個驚人消息,手像鉗子一樣緊緊抓住了他的皮外套。

  那個人滿身是雪,大口喘著氣,用低沉而又悲痛的聲音重複了一遍:「真的,同志們,列寧去世了……」

  因為這回他沒有叫喊,阿爾焦姆才聽明白這個可怕的消息,同時也看清了那個人的臉,原來是黨組織的書記。

  工人們從地溝裡爬出來,默默地聽著這個名聞世界的人逝世的消息。

  大門旁邊,有一台機車吼叫起來,大家都打了一個寒戰。

  接著,車站盡頭的一台機車也吼叫起來,隨後又是一台……

  發電廠的汽笛也應和著機車那強有力的、充滿不安的吼聲,像炮彈飛嘯一樣發出了尖叫。一列客車正準備開往基輔,它那快速、漂亮的C型機車敲響了銅鐘,清脆響亮的鐘聲蓋過了其他聲音。

  在舍佩托夫卡——華沙直達快車的波蘭機車上,司機弄清了鳴笛的原因,又細聽了一會兒,然後,也緩緩地舉起手,抓住小鏈子,拉開了汽笛的閥門。這倒把國家政治保安部的一個工作人員嚇了一跳。波蘭司機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拉汽笛,以後他再也不能開車了,但是他的手一直沒有鬆開鏈子。機車的吼叫聲,嚇得包廂裡的波蘭信使和外交官們慌張地從柔軟的沙發上跳了起來。

  機車庫裡的人越聚越多。人們從各個門裡走進來。當機車庫已經擠滿了人的時候,在哀痛而肅靜的氣氛中,有人開始講話了。

  講話的是舍佩托夫卡專區黨委書記、老布爾什維克沙拉布林。

  「同志們!全世界無產階級的領袖列寧逝世了。我們黨遭受了無法彌補的損失——那位締造了布爾什維克黨並教育她同敵人進行毫不妥協鬥爭的人跟我們永別了……黨和階級的領袖的逝世應該是一種召喚,召喚無產階級的優秀兒女加入我們的隊伍……」

  奏起了哀樂。幾百個人都脫下了帽子。十五年來沒有掉過眼淚的阿爾焦姆突然感到喉嚨哽住了,寬厚有力的肩膀也顫抖起來。

  鐵路俱樂部的四壁似乎要被參加會議的人群擠倒了。外面是刺骨的嚴寒,門旁的兩棵雲杉覆蓋著冰雪,大廳裡卻又悶又熱,荷蘭式爐子燒得呼呼直響,六百個人聚集在這裡,參加黨組織召開的追悼大會。

  大廳裡沒有往常的嘈雜聲、說笑聲。巨大的悲痛使人們的嗓子喑啞了。談話的聲音都很低。幾百雙眼睛流露出哀痛和不安。聚集在這裡的好像是一群失去了領航員的水手,他們那位久經考驗的領航員被狂風巨浪卷走了。

  黨委會的委員們也默默地在主席臺上坐下來。矮壯的西羅堅科小心地拿起鈴,輕輕搖了一下,就放在桌子上。這已經夠了。大廳裡漸漸靜下來,靜得使人感到壓抑。

  報告完了以後,黨委書記西羅堅科立刻從桌子後邊站了起來,他宣佈了一件事,這種事在追悼會上宣佈是很少見的,但是並沒有任何人感到驚奇。他說:「三十七位工人同志署名寫了一份申請書,請求大會予以討論。」接著,他宣讀了這份申請書:西南鐵路舍佩托夫卡站布爾什維克共產黨組織:領袖的逝世號召我們加入布爾什維克的行列,我們請求在今天的大會上審查我們,並接受我們加入列寧的黨。

  在這段簡短的文字下面是兩排簽名。

  西羅堅科挨個往下念,每念一個就停幾秒鐘,好讓到會的人記住這些熟悉的名字。

  「波利托夫斯基,斯塔尼斯拉夫·濟格蒙多維奇,火車司機,三十六年工齡。」

  大廳裡發出一片贊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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