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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7)


  「柯察金,阿爾焦姆·安德列耶維奇,鉗工,十七年工齡。」

  「勃魯紮克,紮哈爾·瓦西裡耶維奇,火車司機,二十一年工齡。」

  大廳裡的聲音越來越大了,西羅堅科繼續往下念,大家聽到的都是那些始終同鋼鐵和機油打交道的產業工人的名字。

  當第一個簽名的人走上講臺的時候,大廳裡立刻鴉雀無聲了。

  波利托夫斯基老頭講起自己一生的經歷,怎麼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

  「……同志們,我還能說些什麼呢?過去舊社會當工人的,日子過得怎麼樣,大家都清楚。一輩子受壓迫受奴役,到老了,窮得像叫化子,兩腿一伸了事。說實在的,革命在這兒剛鬧起來那陣子,我想我老了,歲數大了,拖家帶口的,入黨的事也就放過去了。我倒是從來沒幫過敵人的忙,可也沒怎麼參加戰鬥。一九○五年在華沙的工廠裡參加過罷工委員會,跟布爾什維克一起鬧過革命。那個時候我還年輕,幹什麼也乾脆。老話還提它幹什麼!列寧死了,這對我的心打擊太大了,我們永遠失去了自己的朋友和知心人。什麼歲數大不大,我哪能再說這話!……我不會講話,有講得好的,讓他們講吧。反正有一點我敢保證:永遠跟著布爾什維克走,絕不含糊。」

  老司機那白髮蒼蒼的頭倔強地晃了一下,白眉毛下面兩隻眼睛射出堅定的目光,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大廳,好像在等待大家的裁決。

  黨委會請非黨群眾發表意見,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表決的時候,也沒有一個人反對吸收這個矮小的白髮老人入黨。

  波利托夫斯基離開主席臺的時候,已經是一名共產黨員了。

  會場上的每一個人都懂得,現在發生的事情是不同尋常的。老司機剛才講話的地方,現在站著身材魁梧的阿爾焦姆。

  這個鉗工不知道該把他的大手往哪裡放,就老是擺弄手裡那頂大耳帽子。他那件衣襟磨光了的羊皮短大衣敞開著,露出裡面的灰色軍便服,領口上整整齊齊地扣著兩顆銅鈕扣,這使他顯得像過節一樣整潔。他把臉轉向大廳,突然看到了一張熟悉的婦女的面孔:在被服廠那群工人中間坐著石匠的女兒加莉娜。她對阿爾焦姆寬恕地笑了一下。她的微笑中包含著對他的鼓勵,嘴角上還露出一種含蓄的只能意會的表情。

  「講講你的經歷吧,阿爾焦姆!」他聽到西羅堅科說。

  阿爾焦姆不習慣在大會上發言,不知道從哪裡講起才好。

  只是到現在他才感到,不可能把一生中積累的一切全講出來。

  詞句老是連貫不起來,加上心情激動,就更說不出來了。這種滋味他還從來沒有體會過。他清楚地意識到,他的生活已經開始發生急遽的轉折——他阿爾焦姆,正在邁出最後的一步,這一步將使他那艱辛的生活變得溫暖,獲得新的意義。

  「我母親生了我們四個。」阿爾焦姆開始說。

  會場上很肅靜,六百個人聚精會神地聽著這個高個子、鷹鉤鼻、濃眉大眼的工人講話。

  「我母親給有錢人家當傭人。父親什麼樣,我記不大清了,他跟母親合不來,酒喝得很凶。我們跟著母親過日子,她養活那麼多張嘴,可真不容易。東家管飯,她一個月才掙四個盧布,就為這幾個錢,她天天起早貪黑,腰都累彎了。我總算好,有兩個冬天上小學,學會了看書寫字。滿九歲那年,母親實在沒法,只好打發我到一家小鐵工廠去當學徒,只管飯,白乾三年,不給工錢……老闆是個德國人,叫費斯特,他嫌我小,不願意要,後來看我長得結實,母親又給我多報了兩歲,才把我收下。我給他幹了三年,他什麼手藝也沒教給我,盡支使我幹雜活,給他打酒。他一喝起酒來就不要命。撮煤叫我去,搬鐵也叫我去……老闆娘也把我當成小奴隸,叫我倒尿罐,削土豆皮。他們倆動不動就踢我一腳,常常是無緣無故的,他們就是這個脾氣。因為老闆常喝醉酒,老闆娘對誰都沒好氣,稍微有點不如意,就打我幾個嘴巴子。有時候我跑到街上,可是我能往哪兒逃呢?苦水能向誰吐呢?母親離我有四十俄裡,再說她那兒也沒有我安身的地方……在廠裡也一樣。管事的是老闆的弟弟。這個畜生專愛拿我開心。有一回,他指著牆角放鐵匠爐的地方,對我說:『去把那個鐵套圈給我拿來。』我跑過去,伸手就拿,哪知道鐵圈剛從爐子裡夾出來,打完了,扔在地上的,看著是黑的,手剛碰上,皮都燙掉了。我痛得大哭大叫,他卻在那兒哈哈大笑。我實在受不了這種折磨,就跑回母親那兒去了。可她也沒地方安頓我,只好又把我送回德國人那兒。一路上她光是哭。到了第三年,他們開始教我一點鉗工技術了,但是還照樣打我。我又跑了,一下子跑到舊康斯坦丁諾夫,進了一家灌香腸的作坊。在這個作坊整天洗腸子,像條狗似的又過了不到兩年。後來老闆耍錢把家當輸得精光,四個月不給我們工錢,不知道溜到哪兒去了,我就離開了那個鬼地方。我搭上火車,到了日美林卡,下了車就去找活幹。感謝機車庫的一個工人,他很同情我。他聽我說多少會點鉗工,就說我是他的侄子,央求上司把我收下。他看我個子高,給我報了十七歲。就這樣,我給鉗工打下手。後來我轉到這兒來幹活,已經有九個年頭了。我過去的情況就是這樣。在這兒的這一段,你們全都知道。」

  阿爾焦姆用帽子擦了擦前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現在,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也是最難講的事要說,不能等著別人發問。他緊皺著濃眉。繼續講下去:「人人都會問我,為什麼革命烈火剛燒起來的時候,我沒有成為布爾什維克?對這個問題,我能說些什麼呢?說老吧,我還早著呢。我只能說,我是今天才找到自己的這條路。我有什麼可隱瞞的呢?以前就是沒有看清路。早在一九一八年,舉行反德大罷工的時候,就應該走上這條路。有個水兵,叫朱赫來,跟我談過不止一次。直到一九二○年,我才拿起槍來戰鬥。後來戰爭結束了,白匪給扔進了黑海。我們就轉回來了。我成了家,有了孩子……一頭鑽到家務事裡去了。現在,我們的列寧同志逝世了,党向我們發出了號召,我回頭看看自己的生活,看清楚了我一生中缺少的是什麼。單單保衛過自己的政權是不夠的,我們應該一致動員起來,接替列寧,把蘇維埃政權建設成鐵打的江山。我們都應該成為布爾什維克——黨是我們的黨嘛!」

  阿爾焦姆結束了自己樸實而又極其真誠的發言,他為自己那不尋常的措詞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同時像從肩上卸下了重擔似的,挺直了身子,等待大家提問題。

  「也許,有人想要問點什麼吧?」西羅堅科打破了沉默。

  會場裡的人晃動起來,但是暫時還沒有人說話。一個下了機車就來開會的、黑得像甲蟲一樣的司爐幹脆利落地喊道:「還有什麼可問的?難道咱們還不瞭解他嗎?把黨證給他就得了。」

  矮壯的鍛工基利亞卡又熱又緊張,臉漲得通紅,他用傷了風的沙啞聲音說:「這種人是不會出岔子的,他會成為一個堅強的同志。表決吧,西羅堅科!」

  後面共青團員座席上站起一個人來,由於光線很暗,看不清是誰,他說:「讓柯察金同志說說,他為什麼讓土地纏住了,種地會不會使他喪失無產階級意識。」

  會場上掠過一陣輕輕的、不以為然的議論聲。有個人出來指責那個小夥子說:「講簡單點,別跑到這兒來賣弄……」

  阿爾焦姆打斷他說:「沒關係,同志,這小夥子說得對,我是叫土地纏住了。

  這是實在的,不過我並沒有因為這個把工人階級的良心扔掉。

  從今天起就一刀兩斷。我一定把家搬到工廠附近來,住在這兒更牢靠些。要不然,那塊地會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阿爾焦姆看見會場上舉起很多手臂,他的心又哆嗦了一下。他感到渾身輕鬆,挺胸闊步向自己的座位走去。身後傳來了西羅堅科的聲音:「一致通過!」

  第三個走上主席臺的是勃魯紮克。波利托夫斯基的這個沉默寡言的老助手,早就當上司機了。他介紹了自己勞苦的一生,快結束的時候,講到了最近的感受。他說話聲音很低,但是大家都聽得很清楚。

  「我有義務完成我兩個孩子沒有完成的事業。他們犧牲了,可並不是為了讓我躲在房後去哭。我還沒有補上他們犧牲的損失。這回領袖的逝世打開了我的眼界。過去的事情大家就不要問我了,真正的生活打現在起重新開始。」

  勃魯紮克回憶起往事,心緒很亂,憂傷地皺著眉頭。會上沒有人向他提出任何尖銳的問題,就一致舉手通過他入黨了。他的眼睛立刻閃出了光彩。斑白的頭也抬了起來。

  討論接收新黨員的大會一直開到深夜。只有那些大家熟悉的、經過生活考驗的、最優秀的分子,才被吸收入了黨。

  列寧的逝世促使幾十萬工人加入了布爾什維克党,領袖的去世沒有造成黨的隊伍渙散。一棵大樹,它的巨大的根子深深地紮在土壤裡,只削去它的頂端,它是不會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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