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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保爾沒有等哥哥回來,就站起身來走了。他關柵欄門的時候,看見老太婆從靠邊的小窗戶探出頭來。她在監視他。

  「什麼鬼迷住了哥哥的心竅,把他勾引到這兒來了?現在他到死也擺脫不掉了。斯捷莎每年給他生一個孩子,他會像甲蟲掉在糞堆裡,越陷越深,弄不好連機車庫的工作也會丟掉。可我原來還想吸引他參加政治活動呢。」保爾走在小城闃無人跡的街道上,悒悒不樂地想。

  但是,他想到明天就要離開這裡,回到那個大城市去,那裡有他的朋友和心愛的人們,他又高興了。那個大城市的雄偉的景象,蓬勃的生氣,川流不息的人群,電車的轟隆聲,汽車的喇叭聲都使他為之神往。然而最吸引他的,還是那些巨大的石頭廠房和熏黑了的車間,機器,還有那滑輪的輕微的沙沙聲。他嚮往那巨輪飛速旋轉、空氣中散發著機油氣味的地方,嚮往那已經習慣了的一切。可是在這裡,在這個僻靜的小城裡,保爾漫步街頭,心裡卻有一種難言的悵惘。難怪保爾覺得這個小城變得陌生和無聊了。連白天出去散散步,都會惹得人心裡不痛快。比如說,當他從那些坐在臺階上閒扯的長舌婦跟前走過的時候,常常聽到她們急促地這樣議論:「瞧,姐妹們,哪兒來的這麼個醜八怪?」

  「看樣子,是個癆病鬼。」

  「那件皮上衣倒挺闊氣,准是偷來的……」

  還有許多諸如此類令人厭惡的事情。

  他跟這些早就一刀兩斷,對他來說,那個大城市變得更親切、更可愛了。那裡有朝氣蓬勃、意志堅強的階級弟兄,有勞動。

  保爾不知不覺走到松林跟前,在岔路口停住了。右邊是陰森森的老監獄,有一道高高的尖頭木柵欄,把它和松林隔開。監獄後面是醫院的白色樓房。

  就是在這裡,在這空曠的廣場上,瓦莉亞和她的同志們被絞死了。保爾在原來設置絞架的地方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向陡坡,順坡下去,到了埋葬烈士的墓地。

  不知道是哪個有心人,在墳墓周圍擺上了用雲杉枝編的花圈,像給這塊小小的墓地修了一道綠色的圍牆。陡坡上挺拔的松樹高高矗立,峽谷的斜坡上綠草如茵。

  這裡是小城的邊緣,寂靜而冷清。松林在低語,春天的大地在復蘇,散發著潮濕的泥土氣息。同志們就是在這裡英勇就義的。他們為那些出生即貧賤、落地便為奴的人能過上美好的生活,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保爾慢慢地摘下了帽子。悲痛,巨大的悲痛,充滿了他的心。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每個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回首往事,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卑鄙庸俗而羞愧;臨終之際,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解放全人類而鬥爭。」要抓緊時間趕快生活,因為一場莫名其妙的疾病,或者一個意外的悲慘事件,都會使生命中斷。

  保爾懷著這樣的思想,離開了烈士墓。

  家裡,母親在給兒子收拾出門的行裝,她很難過。保爾看著媽媽,發現她在偷偷地流淚。

  「保夫魯沙,你別走啦,行嗎?我歲數大了,孤零零的一個人過日子多難受啊。不管養多少孩子,一長大就都飛了。那個城市有什麼可留戀的呢?這兒一樣可以過日子嘛。是不是看中了哪個短尾巴的小鵪鶉了?唉!你們什麼也不跟我這個老太婆說。阿爾焦姆成親,一句話也沒說。你呢,更不用說了。總要等你們生病了,受傷了,我才能見到你們。」媽媽一面低聲訴說著,一面把兒子的幾件簡單衣物裝到一個乾淨的布袋裡。

  保爾抱住母親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懷裡。

  「好媽媽,那兒沒有什麼鵪鶉!你老人家不知道嗎?只有鵪鶉才找鵪鶉做伴。照你那麼說,我不也成鵪鶉了嗎?」

  他的話把母親逗得笑起來。

  「媽媽,我發過誓,只要全世界的資產階級還沒消滅光,我就不找姑娘談情說愛。什麼,你說要等很久?不,媽媽,資產階級的日子長不了啦……一個人民大眾的共和國就要建立起來,將來你們這些勞動了一輩子的老頭老太太,都送到意大利去養老。那個國家可暖和了,就在海邊上。那兒根本沒有冬天,媽媽。我們把你們安頓在資本家住過的宮殿裡,讓你們在溫暖的陽光底下曬曬老骨頭。我們再到美洲去消滅資產階級。」

  「孩子,你說的那種好日子,我是活不到了……你爺爺就是這個樣子,脾氣特別古怪。他是個水兵,可是真像個土匪,願上帝饒恕我這麼說!那年他在塞瓦斯托波爾打仗,回到家裡,只剩了一隻胳膊一條腿。胸口倒是戴上了兩個十字獎章,還有掛在絲帶上的兩個五十戈比銀幣,可是到後來老頭還是窮死了。他性格可倔強了。有一回他用拐棍敲了一個官老爺的腦袋,為這事蹲了差不多一年大牢。十字獎章也沒幫上忙,人家照樣把他關了起來。我看你呀,跟你爺爺一模一樣……」

  「怎麼啦?媽媽,咱們這回分別,幹嗎要弄得愁眉苦臉的呢?把手風琴給我,我已經好久沒拉了。」

  他低下頭,俯在那排珠母做的琴鍵上,奏出的新鮮音調使母親感到驚奇。

  他的演奏和過去不一樣了。不再有那種輕飄大膽的旋律和豪放不羈的花腔,也不再有曾使這個青年手風琴手聞名全城的、令人如醉如癡的奔放情調。現在他奏得更和諧,仍然有力量,比過去深沉多了。

  保爾獨自到了車站。

  他勸母親留在家裡,免得她在送別的時候又傷心流淚。

  人們爭先恐後地擠進了車廂。保爾占了一個上鋪,他坐在上面,看著下面過道上吵嚷的激動的人群。

  還是和以前一樣,人們拖上來很多口袋,拼命往座位底下塞。

  列車開動之後,大家才靜下來,並且照老習慣辦事,狼吞虎嚥地吃起東西來。

  保爾很快就睡著了。

  保爾要去的第一所房子,坐落在市中心,在克列夏季克大街。他慢慢蹬著臺階走上天橋。周圍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一點也沒有變。他在天橋上走著,一隻手輕輕地撫摩著光滑的欄杆。快要往下走的時候,他停住了腳步——天橋上一個人也沒有。在深不可測的高空,展現出宏偉壯觀的夜景,令人看得入迷。黑暗給地平線蓋上了墨色的天鵝絨,無數星星在燃燒,恰似磷火閃閃發光。下面,在天地隱約相接的地方,是萬家燈火,夜色中露出一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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