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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章魚的一隻眼睛,鼓鼓的,有貓頭大小,周圍是暗紅色,中間發綠,這只眼睛在閃閃發亮。章魚的幾十條長長的腕足,像一團小蛇似的,蜿蜒地蠕動著,上面的鱗發出討厭的沙沙聲。章魚在遊動。他看見章魚差不多就貼著自己的眼睛。那些腕足在他身上爬著,它們是冰涼的,像蕁麻一樣刺人。章魚伸出的刺針如同水蛭,死叮在他的頭上,一下一下地收縮,吮吸著他的血液。他感到他的血液正從自己身上流到已經膨脹起來的章魚體內去。刺針就這樣吸個不停。他頭上被叮的地方,疼得難以忍受。

  從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傳來了說話的聲音:「現在他的脈搏怎麼樣?」

  有個女人聲音更輕地回答:「脈搏一百三十八,體溫三十九度五。一直昏迷,說胡話。」

  章魚消失了,但是被它叮過的地方還很疼。保爾覺得有人把手指按在他的手腕上。他想睜開眼睛,但是眼皮很重,怎麼也抬不起來。為什麼這樣熱呢?大概是媽把爐子燒得太旺了。又有人在什麼地方說話了:「脈搏現在是一百二十二。」

  他竭力想抬起眼皮。可是,心裡像有一團火,熱得喘不上氣來。

  想喝水,多麼想喝水呀!他恨不得馬上就爬起來,喝個夠。那為什麼又起不來呢?他剛想挪動一下身子,但是,立刻覺得身體是別人的,不是自己的,根本不聽使喚。媽馬上會拿水來的。他要對她說:「我要喝水。」在他旁邊,有個什麼東西在動。是不是章魚又來了?就是它,看它那只紅色的眼睛……

  遠處又傳來了輕輕的說話聲:「弗羅霞,拿點水來!」

  「這是誰的名字呢?」保爾竭力在回想,但是一動腦子,便跌進了黑暗的深淵。他從那深淵裡浮上來,又想起:「我要喝水。」

  他又聽到了說話的聲音:「他好像有點蘇醒了。」

  接著,那溫和的聲音顯得更近、更清晰了:「傷員同志,您要喝水嗎?」

  「我怎麼是傷員呢?也許不是跟我說的吧?對了,我不是得了傷寒嗎!怪不得叫我傷員呢!」於是,他第三次試著睜開眼睛,這回終於成功了。從睜開的小縫裡,他最先看到的是他面前有一個紅色的球,但是,這個球又讓一個黑糊糊的東西擋住了。這個黑糊糊的東西向他彎下來,於是,他的嘴唇觸到了玻璃杯口和甘露般的液體。心頭的那團火逐漸熄滅了。

  他心滿意足地低聲說:「現在可真舒服。」

  「傷員同志,您看得見我嗎?」

  這問話就是向他彎下來的那個黑糊糊的東西發出來的。

  這時,他又要昏睡了,不過還來得及回答一句:「看不見,但是能聽見……」

  「誰能想到他還會活過來呢?可是您看,他到底掙扎著活過來了。多麼頑強的生命力啊。尼娜·弗拉基米羅夫娜,您真可以驕傲。這完全是因為您護理得好。」

  一個女人的聲音非常激動地回答:「啊,我太高興了!」

  昏迷了十三天之後,保爾終於恢復了知覺。

  他那年輕的身體不肯死去,精力在慢慢恢復。這是他第二次獲得生命,什麼東西都像是很新鮮,很不平常。只是他的頭固定在石膏箱裡,沉甸甸的,他也根本沒有力量移動一下。不過身體的感覺已經恢復,手指能屈能伸了。

  一間四四方方的小屋裡,陸軍醫院的見習醫生尼娜·弗拉基米羅夫娜正坐在小桌子後邊,翻看她那本厚厚的淡紫色封面的筆記本。裡面是她用纖巧的斜體字寫的日記:

  1920年8月26日

  今天從救護列車上給我們送來一批重傷員。一個頭部受重傷的紅軍戰士被安置在病室角上靠窗的病床上。他只有十七歲。我收到一個口袋,裡面除了病歷,還有從他衣袋裡找出來的幾份證件。他叫保爾·安德列耶維奇·柯察金。

  證件有:一個磨破的烏克蘭共產主義青年團第九六七一號團證,上面記載的入團時間是一九一九年;一個弄破的紅軍戰士證;還有一張摘抄的團部嘉獎令,上面寫的是:對英勇完成偵察任務的紅軍戰士柯察金予以嘉獎。

  此外,還有一張看來是他親筆寫的條子:

  如果我犧牲了,請同志們通知我的家屬:舍佩托夫卡市鐵路機車庫鉗工阿爾焦姆·柯察金。

  這個傷員從八月十九日被彈片打傷以後,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明天阿納托利·斯捷潘諾維奇要給他做檢查。

  8月27日

  今天檢查了柯察金的傷勢。傷口很深,顱骨被打穿,頭部右側麻痹。右眼出血,眼睛腫脹。

  阿納托利·斯捷潘諾維奇打算摘除他的右眼,以免發炎,不過我勸他,只要還有希望消腫,就先不要做這個手術。他同意了。

  我的主張完全是從審美觀點出發的。如果這個年輕人能活過來,為什麼要摘除一隻眼睛,讓他破相呢?

  他一直說胡話,折騰得很厲害,身邊必須經常有人護理。

  我在他身上花了很多時間。他這樣年輕,我很可憐他。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要把他從死神手裡奪過來。

  昨天下班後,我在病房裡又呆了幾個小時。他的傷勢最重。我注意聽他在昏迷中說些什麼。有時候他說胡話就像講故事一樣。我從中知道了他生活中的許多事情。不過,有時候他罵人罵得很凶。這些罵人話都是不堪入耳的。我聽了之後,不知道為什麼感到很難過。阿納托利·斯捷潘諾維奇說他救不活了。這老頭生氣地咕噥說:「我真不懂,他差不多還是一個孩子,部隊怎麼能收他呢?真是豈有此理。」

  8月30日

  柯察金仍然沒有恢復知覺。現在他躺在那間專門病室裡,那裡都是一些快要死的病人。護理員弗羅霞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旁。原來她認識他。很久以前,他們在一起做過工。她對這個傷員是多麼體貼入微呀!現在連我也覺得,他已經沒有什麼希望了。

  9月2日

  現在是夜裡十一點。今天簡直是我的節日。我負責的傷員柯察金恢復了知覺,他活過來了。危險期已經過去了。這兩天我一直沒有回家。

  又有一個傷員救活了,現在我的愉快心情是難以形容的。

  我們病房裡又可以少死一個人。在我個人的繁忙工作中,最愉快的事莫過於看到病人恢復了健康。他們總是像小孩子那樣依戀著我。

  他們對朋友真摯而淳樸,所以當我們分別的時候,有時我甚至掉了眼淚。這未免有些可笑,然而卻是事實。

  9月10日

  今天我替柯察金寫了第一封家信。他說他受了點輕傷,很快就會治好,然後一定回家去看看;實際上他流了很多血,臉色像紙一樣蒼白,身體還很虛弱。

  9月14日

  柯察金第一次微笑了。他笑得很動人。平時他很嚴肅,這和他的年齡很不相稱。他的身體在復原,速度快得驚人。他和弗羅霞是老朋友。我常常看見她坐在他的病床旁邊。看來,她把我的情況都講給他聽了,不用說,是過分地誇獎了我,所以我每次進屋,他總是對我微微一笑。昨天他問我:「大夫,您手上怎麼紫一塊青一塊的?」

  我沒有告訴他,這是他在昏迷中狠命攥住我的手留下的傷痕。

  9月17日

  柯察金額上的傷口看樣子好多了。換藥的時候,他那種非凡的毅力真叫我們這些醫生吃驚。

  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總要不斷地呻吟,發脾氣,可是他卻一聲不吭。給他傷口上碘酒的時候,他把身子挺得像根繃緊了的弦。他常常疼得失去知覺,但是從來沒有哼過一聲。

  現在大家都知道:要是柯察金也呻吟起來,那就是說他昏迷了。他這種頑強精神是從哪裡來的呢?我真不明白。

  9月21日

  今天柯察金坐著輪椅,第一次被推到醫院寬敞的陽臺上。

  在他看著花園、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空氣的時候,他是一副什麼樣的神情啊!他的臉上纏著繃帶,只露出一隻眼睛。這只眼睛閃閃發亮,不停地轉動著,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就像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世界似的。

  9月26日

  今天有人叫我到樓下的接待室去,那裡有兩個姑娘等著我。其中一個長得很漂亮。她們要看柯察金。她們的名字是冬妮亞·圖曼諾娃和塔季亞娜·布拉諾夫斯卡婭。冬妮亞這個名字我知道,因為柯察金說胡話的時候多次提到過她。我允許她們進去看他。

  10月8日

  柯察金第一次不用別人攙扶在花園裡散步了。他老向我打聽,什麼時候可以出院。我告訴他快了。每到探病的日子,那兩個姑娘就來看他。現在我才明白,他為什麼一直沒有呻吟,而且從來也不呻吟。我問他原因,他說:「您讀一讀《牛虻》就明白了。」

  10月14日

  柯察金出院了。我們十分親切地互相道別。他眼睛上的繃帶已經去掉,只是前額還包紮著。那只眼睛是失明了,不過從外表上看不出來。同這麼好的同志分手,我感到十分難過。

  向來就是這樣:病人好了,就離開我們走了,而且希望不再回來見我們。臨別的時候,柯察金說:「還不如左眼瞎了呢,現在我怎麼打槍呀?」

  他仍然一心想著前線。

  保爾出院之後,起初就住在冬妮亞寄宿的布拉諾夫斯基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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