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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4)


  他的眼睛像兩塊燒紅了的火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氣得渾身發抖,接著說:「我叫伊萬·紮爾基。我沒見過爹,沒見過娘,從小就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白天要飯,晚上就在牆根底下一躺,挨餓受凍,沒個安身的地方。日子過得連狗都不如,跟你們這幫嬌小姐、闊少爺比,完全是另一個樣!

  「蘇維埃政權來了,紅軍收留了我。全排都把我當作親生兒子看待,給我衣服,給我鞋襪,教我文化,最主要的是教我懂得了做人的道理。是他們教育我,使我成了布爾什維克,我是到死也不會變心的。我現在心明眼亮,知道為什麼要進行鬥爭:是為了我們,為了窮人,為了工人階級的政權。可是你們呢?卻像一群公馬,在這裡噅噅叫個不停。你們哪裡知道,就在這座城下,有二百個同志犧牲了,永遠離開了我們……」紮爾基的聲音像繃緊的琴弦一樣,鏗鏘作響。「為了我們的幸福,為了我們的事業,他們毫不猶豫地獻出了生命……現在全國各地,各個戰場上,都有人在流血犧牲,在這樣的時候,你們倒在這裡尋開心。」他突然轉過身來,朝主持會議的人說:「而你們呢,同志們,卻找到了他們頭上,找了這麼一幫人來開會。」他用手指著台下。「難道他們能懂嗎?不可能!飽漢不知餓漢饑。這裡只有一個人響應了號召,因為他是窮人,是孤兒。沒有你們,我們照樣幹。」他憤怒地朝台下喊道。「我們才不來求你們呢,要你們這號人有什麼用!你們這樣的,只配吃機槍子彈!」他氣呼呼地喊出了最後這句話,跳下臺來,眼皮都沒有抬,徑直朝門口走去。

  主持會議的人誰也沒有留下來參加晚會。在回革委會的路上,謝廖沙沮喪地說:「簡直是一塌糊塗!還是紮爾基說得對。找這幫中學生來開會,事沒辦成,反而惹了一肚子氣。」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伊格納季耶娃打斷他說。「這些人裡面幾乎沒有無產階級的青年。大多是小資產階級,或者是城市知識分子、小市民。應當在工人中間開展工作。你要把重點放在鋸木廠和糖廠。不過今天的大會還是有收穫的,學生中間也有好同志。」

  麗達很贊成伊格納季耶娃的看法,她說:「謝廖沙,我們的任務,就是要不斷把我們的思想、我們的口號灌輸到每個人的頭腦中去。党要使所有勞動者關心每一件新發生的事情。我們要召開一系列群眾大會、討論會和代表大會。師政治部準備在車站開辦一個夏季露天劇場。宣傳列車這幾天就到,我們馬上就能把工作全面鋪開。還記得吧,列寧說過:如果我們不能吸引千百萬勞苦大眾參加鬥爭,我們就不會取得勝利。」

  夜已經深了,謝廖沙送麗達回車站去。臨別時,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過了一會兒才放開。麗達微微笑了一下。

  回城的時候,謝廖沙順路到家看看。隨便母親怎麼責駡,他都不做聲,也不反駁。但是,當他父親開始罵他的時候,他就立刻轉入反攻,把父親問得啞口無言。

  「爸爸,你聽我說,當初德國人在這兒,你們搞罷工,還在機車上打死了押車的德國兵。那個時候,你想到過家沒有?

  想到過。可你還是幹了,因為工人的良心叫你這樣幹。我也想到了咱們的家。我明白,要是我們不得不撤退,為了我,你們會受迫害的。但是反過來,要是我們勝利了呢?那我們就翻身了。家裡我是呆不住的。爸爸,這個不用說你也明白。為什麼還要吵吵鬧鬧呢?我幹的是好事,你應該支持我,幫助我,可你卻扯後腿。爸爸,咱們講和吧,這樣,我媽就不會再罵我了。」他那雙純潔的、碧藍的眼睛望著父親,臉上現出了親切的笑容。他相信自己是對的。

  紮哈爾·勃魯紮克局促不安地坐在凳子上。他微笑著,透過好久沒有刮的、又硬又密的鬍鬚,露出了發黃的牙齒。

  「你這個小滑頭,反倒啟發起我的覺悟來了?你以為一挎上手槍,我就不能拿皮帶抽你了嗎?」

  不過,他的話裡並沒有威脅的語氣。他不好意思地躊躇了一下,毅然把他那粗糙的大手伸到兒子跟前,說:「開足馬力闖吧,謝廖沙,你既然正在爬大坡,我絕不會給你刹車。只是你別撇開我們不管,要經常回來看看。」

  黑夜裡,半掩的門縫中透出一線亮光,落在臺階上。在一間擺著柔軟的長毛絨沙發的大房間裡,革命委員會正在開會。律師用的寬大的寫字臺周圍坐著五個人:多林尼克,伊格納季耶娃,戴著哥薩克羊皮帽、樣子像吉爾吉斯人的肅反委員會主席季莫申科和另外兩名革委會委員——一個是大個子的鐵路工人舒季克,一個是扁鼻子的機車庫工人奧斯塔普丘克。

  多林尼克俯在桌子上,固執的目光直盯著伊格納季耶娃,用嘶啞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前線需要給養。工人需要食糧。咱們剛一到這兒,投機商人和販子就抬高物價。他們不肯收蘇維埃紙幣,買賣東西要麼用沙皇尼古拉的舊幣,要麼就用臨時政府發行的克倫斯基票子。咱們今天就把物價規定下來。其實咱們心裡也清楚,哪一個投機商也不會照咱們規定的價錢賣東西。他們一定會把貨藏起來。那時候咱們就來個大搜查,把那些吸血鬼囤積的東西統統徵購過來。對這幫奸商一點也不能客氣。咱們決不能讓工人再挨餓。伊格納季耶娃同志警告我們別做得太過火。照我說呀,這正好是她的知識分子的軟弱性。你別生氣,伊格納季耶娃同志,我說的都是實實在在的事。而且,問題還不在那些小商販身上。你瞧,今天我就得到了一個消息,說飯館老闆鮑裡斯·佐恩家裡有個秘密地窖。還在佩特留拉匪徒到來之前,有些大商人就把大批貨物囤積在這個暗窖裡。」

  他嘲諷地微笑著,意味深長地看了季莫申科一眼。

  「你怎麼知道的?」季莫申科慌張地問。他又羞又惱,因為搜集這類情報本是他季莫申科的責任,現在竟讓多林尼克走在前面了。

  「嘿——嘿!」多林尼克笑了。「老弟,什麼都逃不過我的眼睛。我不光知道暗窖的事,」他接著說,「我還知道你昨天跟師長的司機喝了半瓶私酒呢。」

  季莫申科在椅子上不安地動了幾下,發黃的臉一下子漲紅了。

  「你這瘟神好厲害呀!」他不得不佩服地說。他向伊格納季耶娃瞥了一眼,看見她皺起了眉頭,就不再做聲了。「這個鬼木匠!他竟有自己的肅反班子。」季莫申科看著革委會主席,心裡這樣想。

  「我是聽謝廖沙·勃魯紮克說的。」多林尼克繼續說。「他大概有個什麼朋友,在車站食堂當過夥計。這個朋友聽廚師們說,原先食堂裡需要的東西,數量、品種不限,全由佐恩供應。昨天,謝廖沙搞到了準確的情報:確實有這麼一個地窖,就是不知道具體的地點。季莫申科,你帶幾個人跟謝廖沙一道去吧。務必在今天把東西找到!要是能成功,咱們就有東西供應工人、支援部隊了。」

  半小時以後,八個武裝人員走進了飯館老闆的家裡,還有兩個留在外面,守著大門。

  老闆是個滾圓的矮胖子,活像一隻大酒桶,一臉棕黃色的絡腮鬍子,又短又硬。他拐著一條木腿,點頭哈腰地迎接進來的人,用嘶啞低沉的喉音問:「怎麼回事啊,同志們?這麼晚來,有什麼事嗎?」

  佐恩的背後站著他的幾個女兒。她們披著睡衣,給季莫申科的手電筒照得眯縫著眼睛。隔壁房間裡,那個又高又胖的老闆娘一邊穿衣服,一邊唉聲歎氣。

  季莫申科只簡單地說:「搜查。」

  每一塊地板都查過了。堆滿木柴的大板棚、所有的儲藏室、幾間廚房、一個很大的地窖都仔細搜遍了。但是連暗窖的痕跡也沒有發現。

  靠近廚房的一個小房間裡,正睡著飯館老闆的女傭人。她睡得正濃,連有人進屋都不知道。謝廖沙小心地把她叫醒。

  「你是什麼人?是這兒的傭人嗎?」他向這個還沒有睡醒的姑娘問道。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一邊拉起被頭蓋住肩膀,一邊用手遮住電筒的光亮,驚疑地回答:「是這兒的傭人。你們是幹什麼的呀?」

  謝廖沙向她說明了來意,叫她穿好衣服,就走了。

  這時候季莫申科正在寬敞的飯廳裡盤問老闆。老闆喘著粗氣,噴著唾沫,非常激動地說:「你們要找什麼?我再沒有別的地窖了。你們再搜查也是白費時間。不錯,我先前是開過飯館,但是,現在我也是個窮光蛋了。佩特留拉的大兵把我家搶得精光,差一點沒把我打死。我非常喜歡蘇維埃政權,我就有這麼點東西,你們都看見了。」說話的時候,他老是攤開兩隻又短又肥的胳臂。佈滿血絲的眼睛一會兒從肅反委員會主席的臉上溜到謝廖沙身上,一會兒又從謝廖沙身上溜到牆角或者天花板上。

  季莫申科急得直咬嘴唇。

  「這麼說,你是想瞞著不講啦?我最後一次勸告你,趕緊把地窖交代出來。」

  「哎喲,你怎麼啦,軍官同志,」老闆娘插嘴了,「我們自己都餓著肚子呢!我們家的東西全給搶光了。」她很想放聲哭一場,但是卻擠不出一滴眼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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