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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4)


  一連三天都有人送來發酸的黑麵包。是誰送來的,沒有說。這兩天警備司令又連著提審他。這是怎麼回事呢?

  拷問的時候,保爾什麼也沒有說,一問三不知。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能不做聲。他曾想做一個勇敢的人,堅強的人,像書裡寫的那樣。可是被捕的那天夜裡,他被押解著走過高大的機器磨坊時,聽見一個匪兵說:「少尉大人,幹嗎還把他帶回去?從背後給他一槍不就完了?」當時,他卻又害怕起來。是啊,十六歲就死掉,這多可怕!死了,就再也活不成啦!

  赫裡斯季娜也在想心事。她比這個小夥子知道得多一些。

  他大概還不知道……而她已經聽到了。

  保爾沒有睡,他一連幾夜都翻來覆去睡不著。赫裡斯季娜很同情他,唉,他太可憐了。然而她也有自己的苦處:她忘不了警備司令威脅她的話:「我明天再找你算帳。要是你再不依我,我就把你交給衛兵。那些哥薩克是求之不得的。你看著辦吧!」

  唉!真難哪!誰能來救她呢?哥哥當紅軍去了,妹妹有什麼罪過?「唉!這個世道實在沒法過!」

  難言的痛苦哽住了她的喉嚨,無可奈何的絕望和恐懼湧上了心頭,她失聲啜泣起來。

  年輕姑娘的身軀由於過度悲憤和絕望而不住地抽搐著。

  牆角裡的身影動了一下,問:「你這是怎麼啦?」

  赫裡斯季娜激動地低聲講起來——她盡情向身旁這個沉默寡言的難友傾吐自己的痛苦。他聽著,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把一隻手放在赫裡斯季娜的手上。

  「這些該死的畜生,他們一定會糟蹋我的。」赫裡斯季娜吞咽著眼淚,懷著一種下意識的恐懼,小聲地說。「我是完了:刀把子在他們手裡呀。」

  他保爾能對這個姑娘說些什麼呢?他找不出適當的話來。

  沒有什麼可說的。生活的鐵環把人箍得緊緊的。

  明天不讓他們帶走她,跟他們拼嗎?他們會把他打個半死,甚至會用馬刀劈他的頭——一下子也就完了。為了多少給這個滿腹苦水的姑娘一些安慰,他溫柔地撫摸著她的手。她不再哭泣了。大門口的哨兵像辦例行公事似的,時而向過路的人喊一聲:「什麼人?」然後又是一陣寂靜。老頭還在沉睡。

  時間不知不覺地溜過去。當一雙手突然緊緊摟住他,把他拉過去的時候,他一下子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親愛的,你聽我說,」姑娘那熱烈的嘴唇小聲地說。「我反正是完了:不是那個當官的,就是那幫當兵的,一定會糟蹋我的。我把我這姑娘家的身子給你吧,親愛的小夥子,我不能讓那個畜生來破身。」

  「赫裡斯季娜,你說些什麼呀?」

  但是,那雙有力的手臂仍然緊緊摟住他不放。兩片熱烈的、豐滿的嘴唇,簡直無法擺脫。姑娘的話是那樣簡單明白,那樣溫柔多情,他完全理解她講這番話的心意。

  眼前的一切頓時都不見了。牢門上的大鎖,紅頭髮的哥薩克,兇惡的警備司令,慘無人道的拷打,以及七個令人窒息的不眠之夜,都從記憶中消失了,這一瞬間只剩下了熱烈的嘴唇和淚痕未幹的臉龐。

  突然,他想起了冬妮亞。

  「怎麼能把她忘了呢?……那雙秀麗的、可愛的眼睛。」

  他終於找到了自製的力量。他像喝醉了酒似的站起來,抓住了窗上的鐵欄杆。赫裡斯季娜的兩隻手摸到了他。

  「你怎麼不來呢?」

  這問話裡包含著多少情意呀!他俯下身來,緊握住她的雙手,說:「我不能這樣,赫裡斯季娜,你太好啦。」他還說了一些他自己也不懂的話。

  他直起腰來。為了打破這難堪的沉寂,他走到板床跟前,坐在床沿上,推醒老頭,說:「老大爺,給我點煙抽。」

  赫裡斯季娜裹著頭巾,在角落裡痛哭起來。

  第二天,警備司令領著幾個哥薩克來了,帶走了赫裡斯季娜。她用眼睛向保爾告別,眼神裡流露出對他的責備。牢門在姑娘身後砰的一聲關上了。保爾的心情也就變得更加沉重,更加鬱悒。

  一直到天黑,老頭也沒能從他嘴裡掏出一句話來。崗哨和司令部的值勤人員都換了班。晚上,又押進來一個人。保爾認出他是糖廠的木匠多林尼克。他長得很結實,矮墩墩的,破外套裡面穿著一件退了色的黃襯衫。他用細心的目光把小倉庫迅速察看了一遍。

  保爾在一九一七年二月裡看見過他,那時候,這個小城也受到了革命浪潮的衝擊。在許多次喧鬧的示威遊行中,保爾只聽到過一個布爾什維克演說。這個人就是多林尼克。當時他爬上路旁的一道圍牆,向士兵們演講。記得他最後這樣說:「士兵們,你們支持布爾什維克吧,他們是決不會出賣你們的!」

  從那以後,保爾再沒見到過他。

  新難友的到來使老頭很高興。顯然,整天坐著不說一句話,他太難受了。多林尼克挨著老頭坐在板床上,和他一道抽著煙,詳細詢問了各種情況。

  然後,他坐到保爾身邊,問他:「你有什麼好消息嗎?你是為什麼給抓來的?」

  多林尼克得到的回答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兩個字。他感覺出這是對方對他不信任,所以才不願意多說話。但是,當木匠瞭解到這個小夥子的罪名之後,就用那對機敏的眼睛驚訝地盯著他,看了好久。他又在保爾身旁坐下。

  「這麼說,是你把朱赫來救走了?原來是這樣。我還不知道你被捕了呢。」

  保爾感到很突然,急忙用胳膊支起身子。

  「哪個朱赫來?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罪名不能往我頭上安哪!」

  多林尼克卻笑了笑,湊到他跟前。

  「得了,小朋友。你別瞞我了。我知道得比你多。」

  他怕老頭聽到,又壓低了聲音,說:「是我親自把朱赫來送走的,現在他說不定已經到了地方。他把這件事的經過全都跟我講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考慮什麼,隨後又補充了一句:「你這小夥子,看來還真不錯。不過,你給他們關在這兒,情況他們又都知道,這可真他媽的不妙,簡直是糟糕透了。」

  他脫下外套,鋪在地上,背靠牆坐了下來,又卷起一支煙。

  多林尼克最後這幾句話等於把一切都告訴了保爾。很顯然,多林尼克是自己人。既然是他送走了朱赫來,這就是說……

  到了晚上,保爾已經知道多林尼克是因為在佩特留拉的哥薩克中間進行鼓動被捕的。他正在散發省革命委員會號召他們投誠、參加紅軍的傳單,當場給抓住了。

  多林尼克很謹慎,沒有向保爾講多少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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