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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這麼一問,讓埃利克踉踉蹌蹌地接連往後退。沉默了許久之後,他拖著虛弱的步伐,走向一張躺椅,長歎了一聲,然後倒在椅子裡。

  他喘著粗氣,逐字逐句地說:

  「達洛加,別再提伯爵的事……當我出去的時候,他已經死了……那是場意外……一場讓人痛心的意外……就那麼湊巧……他那麼不小心……掉進了湖裡……」

  「你撒謊!」波斯人冷冷地回答。

  埃利克低下頭,語氣沉重地說:

  「我不想和你在這裡談伯爵的事,我想告訴你……我快死了……」

  「拉烏爾·夏尼和克裡斯汀娜現在在哪裡?」

  「我快死了。」

  「拉烏爾和克裡斯汀娜呢?」

  「愛情……達洛加……我為情而死……我她愛得不能自拔!……到了今天這種地步,我依然愛她!達洛加,既然我快死了,告訴你也無妨……你知道嗎?當她允許我吻她的時候,她是那麼地美麗!那竟是永別的吻!……也是我的初吻……達洛加,第一次,你知道嗎?我第一次吻一個女人……一個活生生的女人……他是那麼地美麗,卻又是那麼地冰冷I……」

  波斯人站起身,抓住埃利克的雙肩,使勁地搖晃著,急切地問:

  「告訴我,她死了嗎?」

  「你為什麼這樣使勁地搖我?」埃利克費力地說,「我不是說了嗎?快死的人是我……」

  「那麼她呢?她死了嗎?」

  「我告訴你,我就是這樣在她的前額上親吻了一下……她沒有移開……至於死,我想她不會,儘管這已與我無關……不會的!不會的!她不會死的!誰也休想動她一根汗毛!

  達洛加,正是這位勇敢而堅貞的姑娘救了你的性命!若非是她,我根本不會同情任何人!也不會在乎你的死活!你為什麼要和那個小夥子一起來送命呢?

  一開始,她苦苦地哀求我放過你們,被我一口拒絕。我對她說,既然她轉動了蠍子,我就成了她的未婚夫,至於你們倆,對我而言,你們早就不存在了。但是,達洛加,當你們在水中發瘋似地大聲求救時,克裡斯汀娜跑過來跪在我的面前,那一雙美麗的藍眼睛閃動著淚花,她對我發誓,她願意成為我的妻子。那一刻,她的眼神是那麼他誠懇,我相信了她,我們之間的交易達成。半分鐘後,水全部退回湖裡。達洛加,我把你的舌頭拉出來,我相信你一定會活過來的!……最後,按照約定,我把你送回了家。」

  「拉烏爾子爵呢?」波斯人急迫地打斷了他的話。

  「啊!你知道……該個人,達洛加,我不能就這樣把他放走……他是人質。不過,由於克裡斯汀娜的緣故,我也不能把他繼續留在我湖邊的住宅。所以,我把他關了起來,當然我並沒有虧待他(波斯王宮的香水可以使他全身軟得像頭綿羊),我把他關在公社時期的地窖裡,在整座劇院最偏遠。最僻靜的角落。那裡比地下第五層還低,從來沒人去過那個地方,就算他呼救,也沒人能聽見。這樣,我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回到克裡斯汀娜的身邊,她正等著我呢……」

  說完,劇院幽靈一臉嚴肅地站起來,坐在沙發上的波斯人見狀也跟著站起來,似乎遵循著某種儀式。波斯人覺得在如此莊嚴的時刻他不應該獨自坐著,他甚至不顧自己的禿頂,摘下羔皮小帽以表敬意,(這是他後來親口告訴我的)。

  「是的!她在等我!」埃利克繼續說道,全身像一片桔黃的落葉在殘風中抖動,但卻是為真情所動。

  『地站在那兒,真實地站在那兒,像個真正的未婚妻在等待她的未婚夫。而當我像小孩一般走到她面前時,她並不躲開……她始終站在那兒,甚至,達洛加……她的額頭有那麼一點點……哦!不多……可是,有那麼一點點略微的抬起……然後……然後,我吻了她!我……我……而她沒有逃避,依然自若地站在我身旁。

  啊!吻一個人,達洛加,是何等美妙的感覺!你是無法體會的。我……我的母親,達洛加,我那可憐的母親,她從不讓我吻她……她總是轉身跑開,把面具扔在我的手上!其他的女人,我從來沒吻過她們!從來沒有!啊!那是一種何等幸福的感覺!我不停地流著眼淚,跪在她的腳下,親吻著她那一雙纖小的腳,一任淚水滾滾而下……你怎麼也哭了,達洛加?當時,她也哭了……」

  說到這裡,埃利克已經泣不成聲。而波斯人面對這個戴著面具,雙肩因抽泣而顫動,雙手緊緊地按住胸口,時而痛哭涕零,時而黯然神傷的男子,再也忍不住積壓在心頭的淚水。

  「哦!達洛加,我感覺到她的淚水滴在我的額頭上,那麼地溫暖,那麼地輕柔,流進我的面具。她的淚水和我的淚水在我的眼裡融合,流進我的嘴裡,鹹鹹的滋味……

  達洛加,我不願失去她的每一滴淚水,我摘掉了面具,而她沒有被我的醜陋嚇跑,她依然留在我的身旁,撲在我的身上,和我一樣淚眼迷朦……上帝啊!您把世間所有的幸福都賜予了我!……」

  說完,埃利克頹然地倒在沙發上,眼裡依然淌著淚。

  「啊!現在,我還不會馬上死……讓我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他說。

  沉默良久之後,他又繼續對波斯人說:

  「達洛加,當我跪在她的面前時,她對我說:『可憐而不幸的埃利克!』而後,她牽著我的手……我……我只不過是……你明白嗎?我只不過是一條願意為她獻出生命的狗,僅此而已,達洛加!

  當時,我的手裡拿著一枚戒指,那是我送給她的,後來被她弄丟了,我又把戒指找了回來。那是一枚結婚戒指啊!我把戒指塞到她手裡,對她說:送給你,也送給他……算是給你們的結婚禮物。可憐不幸的埃利克送給你們的結婚禮物!我知道你愛的人是他,而不是我。別哭了,克裡斯汀娜!」

  她溫柔地問我這是為什麼,於是,我把自己的心思都告訴她,我對她而言,不過是一條隨意擺佈的狗。可是,只要她願意,她隨時都可以與她所愛的人結婚,不管怎樣,她曾經為我哭過,流過眼淚……

  啊!達洛加……你明白嗎?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心宛如刀割,可是,她為我哭過啊!她還說我是:可憐而不幸的埃利克!這就足夠了……」

  埃利克的情緒顯得非常激動,他讓波斯人轉過頭去,因為他就快窒息了。

  波斯人告訴我,一聽到這個請求,他立刻走到窗前。儘管他為埃利克感到難過,同情他,但他還是把視線放在窗外圖勒裡花園的樹叢,竭力避免看見埃利克的臉。

  「我已經到地窖去把那個小夥子放了,」埃利克繼續說,「並且讓他跟著我去見克裡斯汀娜。他們當著我的面,在路易·菲利浦式的房間裡深情相擁,克裡斯汀娜的手指上還戴著我送的戒指。我讓她發誓,在我死後,她一定會從斯克裡布街的入口處回來,把我和戒指埋在一起。我已向她交代過如何能找到我的屍體,以及該如何處理這一切……

  於是,她第一次主動地吻了我的額頭,在這兒……(不要看,達洛加!不要看!)而後,他們就一起離開了。克裡斯汀娜沒再流淚,只剩下我……在孤獨中飲泣。達洛加,達洛加,如果克裡斯汀娜遵守諾言,她很快就可以回來了……」

  而後,埃利克不再說話。波斯人也沒再問任何問題,他對克裡斯汀娜和拉瑪爾已經完全放心。無論是誰,都無法不相信埃利克那如泣如訴的話語。

  他重新戴上面具,艱難地與波斯人告別。他說,為了感謝達洛加的救命之思,他在臨死前,一定會將他這一生中珍貴的東西寄給達洛加,包括克裡斯汀娜在被劫持以後寫給拉烏爾,後來卻留給埃利克本人的全部信件,以及克裡斯汀娜的幾件貼身物品:三條手帕、一雙手套和鞋上系的蝴蝶結。為了讓波斯人徹底放心,他還說,這對年輕的情侶在獲得自由後,立刻決定到一個最偏遠的地方,找一位鄉村神父,將他們的幸福永遠珍藏起來。依照他們的計劃,他們此刻已經踏上北去的征途。

  最後,埃利克託付給波斯人一個臨終的請求,那就是在收到埃利克寄來的信件和物品時,立刻將他的死訊告訴兩位年輕人,屆時還要勞他破費在《時代新聞》上刊登一則訃告。

  談話就此結束。

  波斯人把埃利克送到公寓門口,而他的僕人達裡烏斯則一路攙扶著他,把他送到人行道上。一輛輕便馬車已等在那裡。波斯人回到窗口,聽到埃利克對車夫說:

  「去歌劇院!」

  然後,馬車在茫茫的夜色中漸漸地消失了。

  這是波斯人最後一次見到埃利克。

  三個星期後,《時代新聞》上登出一則訃告:

  「埃利克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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