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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五十一

  這個土霸農場在許多方面都不同於前一個。康達開始發現他初次能夠拄著拐杖走到門邊,並環顧外頭。這些黑人的矮木屋都很整潔地粉刷成白色,而且屋子的結構也好許多,如同他現在所待的這間。他的屋裡有一個小的舊桌子,一個牆架,上頭放有鐵盤、飲水瓢、「湯匙」,和他所學到的吃飯用具:「叉子」和「刀子」。康達認為他們實在笨得可以,竟把這些東西放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而且他的玉米杆睡墊也紮得較厚。他看到附近甚至有些屋子的後面有個小園圃,最靠近土霸房子的那間前院有一個七彩的環形花架。康達站在門口就可望見四面八方走動的人,但每當他一見到人影,便立刻拐回屋內停留一會兒再出來。

  康達的鼻子嗅到茅廁的方位。每天他都會忍到大部分的人到田裡工作後才快速地拐到茅廁去方便,然後再安然無恙地拐回來。

  一兩個星期後,康達開始大膽嘗試走過附近的小屋,並且很驚訝地發現奴隸房內的廚娘不是蓓爾。當他健康情況好到可以四處走動時,蓓爾就不再為他送飯來了——甚至也不來看他。他很納悶蓓爾究竟發生了何事?直至有一天,當他站在門口時,他看見蓓爾從大房子的後門走出。但不是她沒看到康達就是她假裝沒看見,因為在她到茅廁的路上,正好經過康達旁邊。所以她畢竟還是像其他人一樣,康達早就知道。康達越來越不常見到那個土霸醫生。他經常坐上一輛黑蓋的四輪馬車就匆匆地離去——馬車是由一個坐在前座的黑人操縱兩匹馬來拉的。

  又過了幾天,即使當在田裡幹活的黑人在傍晚時分成群結隊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家時,康達也敢待在屋外。他想起他所待的上一個農莊,很狐疑為何這些黑人的身後沒有跟著騎馬帶鞭的土霸。他們經過康達時似乎一點也沒注意到他,就各自走進自己的小屋。但不久後大部分的人又出來做日常瑣事。男人們在倉庫附近工作,女人們則擠牛奶和喂雞。小孩們則一手使勁地拖著水桶,一手盡可能地抱著柴薪。他們很顯然並不瞭解假如把綁好的木柴或水桶頂到頭上去,他們可以架回兩倍的木柴。

  當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康達開始看出儘管這些人的日子過得比前一個農莊好,但他們似乎也一樣不瞭解自己是失落的一群,不瞭解他們的民族尊嚴已完全被氓滅,以至於認為自己的生命本該如此。他們似乎只關心如何不遭挨打和吃得飽不飽以及有沒有地方睡覺。康達內心經常燃著憤怒,徹夜無法人眠地憐憫這些可憐的人群,但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很可悲。假如這些人很滿意目前這種悲慘的命運,那他又何必庸人自憂呢?他躺在原處,感覺自己好像一點一點地死去。無論命運或結果為何,他應該再逃亡一次。他想著生與死的問題。自打他從嘉福村被抓走的十個月以來,他已經變得比實際的年齡老成許多。

  雖然康達已能拄著拐杖行動自如地來去,但似乎仍沒有人分配工作給他。他設法表達他很滿意獨處,不需要也不願意與人有何牽扯,但康達感覺出他們對自己的信任還不及自己對他們的信任。每當夜晚獨自一人時,他是如此的孤寂和沮喪以致於他經常在好幾個小時裡只呆望著漆黑的一片,感覺自己好像掉進黑洞裡一樣。這宛如是種病態在他的骨髓裡慢慢散開來,此時他很驚訝也很羞恥地意識到他竟然很渴望愛。

  有天當土霸的馬車駛進院子時,康達正巧在外面,黑人車夫的座位旁還坐著一個棕色皮膚的人。當土霸走下馬車走進大房子後,馬車就駛近黑人的屋子再停下來。康達見車夫攙扶那個棕色皮膚的人下馬車,因為他的一隻手似乎包裹著像是白色硬泥巴的東西。康達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但他看來好像是受傷了。那人把另一隻手伸進馬車內,拿出一個奇形怪狀的黑箱子,然後隨著車夫到黑人屋子最末端的那間空屋裡。

  康達充滿了好奇心。於是翌日清晨時,他好管閒事地破行到那屋子去,他不知道竟會迎面看到那人正坐在門內。他們只是彼此互視對方,那人的臉和眼一點表情也沒有。當他說「你要做什麼」時,聲音亦無抑揚頓挫。康達不知道對方說的「你是個混帳的非洲黑奴!」康達只聽懂他經常聽到的「黑奴」二字,於是他呆呆地站在那兒。「走開!混帳東西!」康達聽出他話中嚴厲的口氣,感覺得出對方在下逐客令。於是他拄著拐杖又氣又難堪地破回自己的屋子。

  每次他一想到那棕色皮膚的人就一肚子火,他希望自己能懂得足夠的土霸語好與他鬥嘴:「至少我是全黑,不像你那棕色的膚色!」從那天起,每當康達到外頭時,就會轉頭不望那屋子的方向。但他仍無法壓抑對每天晚餐後,大部分的黑人都匆忙地趕去聚集在最末端屋子裡的好奇。康達經常在自己的屋內仔細地聆聽,他可以聽到那棕色皮膚的人沉穩的講話聲。有時候其他人會大笑,偶然會聽到他們向他詢問。他究竟是誰?職業為何?康達急著想知道。

  大約兩個星期後的某天下午,正當康達往茅廁走時,那棕色皮膚的人也正好剛從那兒出來。那人臂上粗笨的護罩物似乎已拆掉,手上正編著兩根玉米杆,康達很憤怒地拄杖而過。蹲在茅廁內,康達整個腦海都旋蕩著他本想侮辱他的話。當他到廁外時,那棕色皮膚的人正冷靜地站在那兒,臉上心安理得的表情好像他們之間啥也沒發生過。他一面仍編著玉米杆一面點頭示意康達跟他走。

  這完全出乎意料而且消除了敵意。康達發現自己竟一言不發地跟著那人回到他的屋子。康達很服從地坐在那人指給他坐的板凳上,並看著那人坐在另一張板凳上,手上仍編著玉米杆。康達很納悶那人是否知道他編的手法和非洲人完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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