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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海裡,沿著沙灘,一排巨大的水泥樁露出頭來,那是用來固定防鯊網的。

  她沒有徑直走到沙灘上,在小徑頭上躺了下來,頭落在手掌上,胳膊撐在地上,姿勢猶如一個女人在讀書,她撿起石子,朝前面奶著。她不再扔了,將胳膊伸直,放在地上,面頰貼在那胳膊上,就這樣,側身躺在那裡。

  米歇爾·理查遜要從沙灘回去,夏爾·羅塞特想要穿過棕桐林回去。

  「你們什麼時候睡覺呢?」

  「白天裡,——米歇爾·理查遜說時,黯然一笑。「我們都嘗試過,包括在夜裡睡覺,但是最後發現,大白天卻是最佳時候。」

  他倆分開了。

  今天晚上,他們將重新聚到一起。

  明天,在加爾各答,他們也將再聚到一起。

  棕櫚林,路上寂無一人。路燈已經熄滅。她現在想必是在游泳,在抵擋三角洲鯊魚的那道安全網的裡面,乳白色的身影浸在綠色的海水中。夏爾·羅塞特看見:別墅裡面,花園裡面,都沒有她的蹤影,她在游泳,她時而浮出水面,時而被浪頭淹沒,也許她睡著了,也許,她正在海裡哭泣。

  再回去嗎?再去見她嗎?不。莫非漣漣眼淚不讓他去見她?

  夏爾·羅塞特失去了她,同時也失去了欲望。

  疲倦。他知道,待一會兒,無一亮起來,他將一頭倒下去;不過,暫時,疲倦還潛伏在那裡。他像一個自動木偶一樣,機械地走著,腳步有點兒輕飄。他走在島上。

  他離開大路,選擇一條小徑,想斜穿出去,結果,一頭撞在那道攔擋乞丐的柵欄上,他折了回來,還在尋找,終於發現,在那道柵欄上,有一個門,他跨了出去,這時,他才感覺到,剛才他害怕極了,那種害怕想起來十分荒唐,他竟害怕自己走不出島上這塊禁地,這塊禁地是專辟給她享用的,為了讓她得到最大可能的平靜。

  他來到了島的另一頭。太陽還沒有升出海平面。還需要幾分鐘的時間,他在印度,還沒有見過這樣的時候。

  這裡,大海被包圍在兩個長長的半島之間,沒有樹木,只有一些般加廬。拍岸浪很小。原來這是一個環礁湖。一條小路順著環礁湖伸展。海岸是淤泥地,大海小口小口地舔擾著。綠色的大海,多麼美啊。夏爾·羅塞特朝著旅館的方向走去,遠離了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

  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的世界太虛幻。

  她想必從海裡上來了,正朝那個大門敞開、空無一人的別墅走去,別墅裡面,加爾各答皇后享用的吊扇,正白天黑夜地旋轉。

  他停下腳步,恍格之中,他首先看見的,是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的眼淚。

  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躺在吊扇下面——躺在淚水世界裡面,副領事說——,那個筆直的形象,又浮現在他眼前。墓地,那個形象變成了另一種形象。他很想行動起來。幹什麼事情?他很想,啊,很想抬起手來……他的手抬了起來,又落了下去,開始撫摩她的臉,她的唇;起先,動作慢慢輕輕,隨後,越來越生澀,隨後,越來越有力;她的牙齒露了出來,臉上現出一種難看的笑容,現出一種難受的樣子;面孔盡可能地迎合著手,面孔完全在手的支配下,她由他擺佈了;他一面拍著她,一面大聲地說:她不要再哭了,永遠不要哭了;她仿佛開始失去記憶,誰也不會再哭了,她說,沒有什麼再需要弄明白;手在拍著她,每一次都在加強,就要達到一種機械的速度,一種機械的敏捷,很快進入了佳境。

  突然,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現出一種陰部的美來,隨後成了一種平靜的美,她的世界被扯開,她同意了,她的頭都擺動得極妙,隨心所欲地偏來轉去,仿佛她的頸項裡面,有一個天下獨一無二的齒輪,上好了油;對夏爾·羅塞特來說,她的頭成了他手中一個十分靈巧的玩具,一個正在撥弄的樂器。

  米歇爾·理查遜在窺視著他們。

  太陽升出海平面,燃起一團鐵銹紅。眼花緣亂。眼睛裡著了火一般。太陽消失了。夏爾·羅塞特發現,自己正停在環礁湖的岸邊。

  他又邁動腳步。

  這個時候走路,如果以為木會太受高溫之苦,那就錯了。啊,但願風兒快吹過來,即便是一陣熱風也好,但願靜止的空氣,時不時地,流動起來……

  今夜,副領事會不會自殺?

  趕緊回到威爾士親王大酒店,趕緊躺下,百葉窗緊閉,直至夜幕降臨,讓青春的熱情休息一下吧,讓青春的熱情也睡上一覺吧。

  有人在想:「歸根到底,拉合爾的副領事,他像誰呢?」

  疲倦冒了出來,他艱難地邁著腳步。熱風開始吹拂,在恒河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吹拂,微弱的熱風。我還醉著呢,夏爾·羅塞特想。

  他聽到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的回答。

  「來呀。」

  身後,沿著環礁湖伸展的小路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是赤腳跑步的聲音。他轉過身去。臉上泛起了恐懼。

  發生了什麼事情?

  為何那般恐懼?

  有人在叫他。人家跑了過來。看那個子還挺高,但卻瘦瘦的。她出現在那裡。一個女子。她光禿禿的頭,如同一個肮髒的尼姑。她揮動著胳膊,啼啼笑著,繼續招呼他,不過,卻停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

  她是個瘋子。她的笑騙木了任何人。

  她指著小海灣,反復地說著一句話,始終那麼一句話:「馬德望。」

  正是這個瘋姑,這個可能來自沙灣拿吉的瘋姑,激起了彼得·摩根的創作欲望。

  他急忙從衣袋裡掏出錢來,朝她走了兩步,又趕緊打住。她一定是剛從海裡上來,渾身濕漉漉的,兩條腿上,糊了一層黑泥,那是環礁湖岸邊的黑泥,島的這一頭朝向恒河口,河泥沒有被海水帶去。他手裡拿著錢,沒有再往前走。她反復地說著那句話:馬德望。她面色暗淡,如皮革一般,兩隻眼睛深陷,眼角佈滿魚尾紋。腦袋上面,積了一層土棕色的垢,像是戴了一頂頭盔。濕漉漉的衣裙勾出她瘦瘦的軀體。那種笑,始終不停息,直笑得夏爾·羅塞特汗毛倒豎。

  她將手從衣裙領口伸進去,在胸口處摸了一陣,取出一個東西,伸手遞了過去,原來是一條活蹦亂跳的魚。他站在那裡沒有動。她收回了魚,緊接著,當著他的面,她嘎吱嘎吱地嚼下魚頭,同時,突然笑得更可怕了。魚被活活他斬去了頭,卻仍在她手裡翻來挺去。她恐怕很喜歡這樣,叫人害怕,叫人噁心,以此為樂吧。她朝他那裡猛然進了兩步,夏爾·羅塞特連忙退了兩步,她又進了兩步,夏爾·羅塞特又退了兩步,但是,她進的速度比他退的速度更快,於是,夏爾·羅塞特扔下錢,掉頭便跑,沿著小路逃去。

  腳步聲在他身後,那是她的腳步聲,可以聽見她勻速的奔跑,如同獸類在奔跑;她沒有去檢地上的錢,她跑得很快,他跑得更快。小路筆直,很長,始終沿著環礁湖伸展。救命!威爾士親王大酒店,那道柵欄,那邊的棕櫚林,快快出現吧,將她攔住吧。

  她停下來了嗎?夏爾·羅塞特也停了下來,他轉身看去。是的。

  大汗淋漓,身體是汗的源泉,身體在不停地冒汗,這麼炎熱的季風期,簡直叫人要發瘋,各種思想念頭不再集中,正在熱化,正在相斥,恐懼控制著大腦,只剩下恐懼。

  她站在百米之外,已經放棄,不再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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