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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夏爾·羅塞特從他三句話裡,便聽出來,他是永遠離開了英國,在印度,他和喬治·克萊恩辦了一個海運保險公司——彼得·摩根也在這個公司裡面——木過,他的業務時間不是很緊。音樂聲越來越近。

  米歇爾·理查遜打開一個柵欄門,他倆穿過花園。別墅前的臺階上有燈光,左面一扇窗子開在那裡,白色的牆。鋼琴聲就是從那窗口傳出來的。他倆在一條小徑上停下,小徑穿過一片高大的按樹林,樹上也有鳥兒在睡。大海的聲音在他倆背後。小徑頭上一定有一塊沙灘,但一眼望去,小徑像是直接通到大海上面,大海的聲音是沉悶的撞擊聲,每一次響起後,寂靜便緊跟而來。

  「她正在彈的時候,我們是不是會打擾她?」夏爾·羅塞特問。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不過,我想不會的……不會怎麼打擾吧。」

  帶圓柱的回廊從臺階開始,圍繞別墅一周。

  「俄聽說,過去夏天裡,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愛在這兒舉辦招待會,現在她不這麼做了。」

  「是這樣,」米歇爾·理查遜說時,微微在笑,「現在,這裡是我們的地盤,她只和朋友在這裡。」他笑了起來。

  窗子裡射出的燈光照在一棵嬌戴上,嬌藏是從八角廳移到這裡來的。靠近門口,有一個水池,水面映著窗子的倒影。鋼琴聲停止了。一個影子從水面掠過。

  她站在那裡,站在若明若暗中。

  「晚上好。我聽見你們在小徑上了。」

  她穿著黑色的棉料睡衣,嫣然而笑,她說她剛剛聽見,那兩個朋友駕著遊艇,從別墅前駛過。

  這想必是她的臥室吧。沒有什麼家具。鋼琴上面,雜亂地放著一遝樂譜。那張銅制的床上面,鋪著白色的床單。蚊帳沒有放下來,而是被纏成一個大雪球,吊在上面。一種淡淡的檸檬皮燒酒的氣味,在臥室裡面,暗暗浮動。

  「如果受得了這種氣味,這可是最好的驅蚊法。」

  米歇爾·理查遜坐了下來,開始翻閱那一遝樂譜,他想找一首曲子,就是兩年前她彈的那一首,現在她不彈了。她在繼續向夏爾·羅塞特解說:「我叫人把家具搬走了,我就睡在那兒,別墅裡的所有家具都是三十年前的,沒有新添一件,我不喜歡有家具。」

  她好像保持著距離。人家在想:「如果你到達加爾各答的第二天去見她,她沒准就是這樣接待你。」

  米歇爾·理查遜還在找著,兩年前,她最愛彈奏那首曲子了。她已經想不起來。

  「你來看一看別墅吧。」

  她走在夏爾·羅塞特前面,來到一個大客廳——家具都被罩了起來——那些燈架一看又是假的,不僅枝形吊燈假得很,就連鍍在上面的金黃色也是又假又空。她熄了燈,出了客廳。

  「今天早上,你哭了。」夏爾·羅塞特說。

  她聳了聳肩:哦!沒什麼……她領他去彈子房,沒什麼好看的,沒什麼,她指了指,熄了燈,出來了。從一間臥室出來的時候,他一把抓住她,她沒有反抗,他擁抱她,他倆抱在一起,突然,在他倆擁吻的時候——吻出乎他的意料——闖進來一種不協調的痛苦感,那是一種灼痛的感覺,是因為一種新的關係,剛剛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卻已經被取消,而造成的一種灼痛的感覺。或者說,好像他早已經愛過她,是在別樣的女人身上,是在別樣的時候,那是一種……一種什麼樣的愛呢?

  「我們不瞭解,請你告訴我什麼吧……」

  「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求你了……」

  她什麼也沒有說,也許沒有聽見。他倆回到臥室。她叫了幾聲米歇爾·理查遜,他回來了,哼著曲子,他去花園裡轉了一圈。他倆剛才離開的時間偏長,他恐怕已經注意到?他說,沙灘上,有幾隻鳥死了。

  她朝門口走去,一邊說著:「我去再弄些冰塊來,那些都化了,季風期間,冰化得太快,得……」

  他們聽見話尾兒,到了臺階那邊的走廊裡。而後,她的聲音聽不到了,臥室裡面突然靜了下來,檸檬皮燒酒的氣味,淡淡的,又浮動上來。米歇爾·理查遜哼著舒伯特的那首曲子。她回來了,手裡捧著冰塊,好像很燙手的樣子,笑著,將冰塊急忙丟進冰桶裡,冰桶裡面正在冰鎮威士忌。

  「你以後會回憶起印度的大熱天來的,」她對夏爾·羅塞特說,「這就像你青春的熱情在煥發一樣,你就把這種大熱天當著是你的熱情吧,當作是以後你樂於回憶的那種事兒吧,這樣,你漸漸地就會發現,熱就熱得不一樣……」

  她坐了下來,談起其他的島嶼,其他那些都是荒島,她這麼說,與這座島嶼不同;那些荒島都是沖積島,上面森林覆蓋,島上的氣候對人體不利。其中有幾座,米歇爾·理查遜瞭解一些。忽然,夏爾·羅塞特忘了她在說什麼,因為不用她開口,他就已經聽見她的聲音了——他發覺,她的聲音,當她那樣說話的時候,抑揚頓挫,具有明顯的意大利腔調。他久久地注視著她,她猛然發覺,驚慌失措,便閉口不說了,然而,他繼續注視著她,直到把她最後看垮掉了,直到看見她閉著口坐在那裡,兩隻眼睛變成兩個窟窿,身體變成屍體,回到威尼斯城裡,威尼斯,她曾經從那裡來,在飽嘗生活的痛苦之後,她的屍體又被運回那裡。

  正是這個時候,他這樣洞察她的時候,猛然,副領事的形象出現在他眼前,並且壓倒了他。深受迷惑的副領事,他的一切像閃電一樣襲來,那個走調的聲音,那雙發燒的眼睛,還有那可怕的袒露:我對她太動感情了……傻呀……

  夏爾·羅塞特站起身來。他幾乎扯起嗓門,他說,今天早晨,他做了一件可惡的、不可理解的事情,現在突然想到這件事情,他把一大清早副領事袒露的話,他的懇求,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又把自己最後說的話,也講了出來:你剛才說的這番話,我不想信。

  「現在,」他說,「我覺得,儘管他那麼笑著,但他說的好像都是真的……他努力地想做到真誠,這一點對他很困難……

  我現在一點兒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會沖他說了那句話……這太可怕了……」

  她聽他說時,顯得有些不好受。

  「因為你要到島上來了。」米歇爾·理查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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