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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她睡了。

  「的確,她就像你說的那樣,我還跟蹤過她呢,」彼得·摩根說,「她去樹下,嚼著什麼東西,樞著地上的泥巴,在那裡傻笑。她不懂一句興都斯坦語。」

  彼得·摩根看著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在睡。

  「她像大自然本身那樣肮髒,說來難以置信……啊,可我就不願意離開這一層,就想要描寫她身上的污垢,那身污垢裡面什麼都有,並且多年前就積存在身上,已經鑽到皮膚裡面——變成了皮膚;我還要分析一下,說一說那污垢裡面都是什麼,有汗水,有泥土,有使館招待會上的肥鵝肝三明治的碎屑,你會倒胃口,還有肥鵝肝,灰塵,瀝青,芒果,還有魚鱗,還有血,什麼都有……」

  為什麼對著這個睡著的女人說呢?

  「夜深人靜的時候,無用的演講。」米歇爾·理查遜說。

  「經過一個漫長的路線,經過一系列沒有什麼意義的事件,也許,她就在加爾各答給自己劃上了句號?也許她只剩下……睡眠、饑餓,各種情感喪失殆盡?原因和結果之間的關係也蕩然無存?」

  「我看,他要說的意思,還沒有完,」米歇爾·理查遜說,「他是希望在注意到她的那些人心裡,賦予她生命。因為,她自己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在加爾各答,她留下來什麼?」喬治·克萊恩問。

  「留下來笑聲……一種子笑……還有那句話,馬德望,還有那首歌謠,其餘的全都化為烏有。」

  「怎樣才能找回她的過去?甚至,怎樣才能搜集她的瘋態?她的瘋態與一般人的瘋態;她的笑聲與一般人的笑聲;她說的馬德望與一般人說的馬德望,這些都有什麼不同?怎樣才能區分開?」

  「她其他的孩子都死了,她一定有過其他的孩子,他們都死了。」

  「那種交易,人家用了這個字眼,總之男人想要,她就答應,說到底,男人覺得,與她在一起和與別的女人在一起,沒什麼不同。然而,那種交易還是發生著的。」

  「也許,她要做的事,別人不明白,你沒有這樣想過嗎?這樣說來,她在人世走一遭,可能還是有意義的。這一點你要抓住,即便很不明顯,也不要放過。」

  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好像進入了夢鄉。

  「我就寫她發瘋之前的事情,」彼得·摩根說,「這是肯定的,木過,她發瘋以後的事情,我還是很想知道的。」

  「小說裡面只有她獨個人嗎?」夏爾·羅塞特問。

  「木,還會有另一個女人,就是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

  目光都移到了她身上。

  「哦,我一直睡著呢。」她說。

  周圍忽然人聲騰沸,大家在說,暴風雨完全停止了。他們當即興奮起來。

  他們開始吃飯。飯菜味道好極了。米歇爾·理查遜說,一旦你住過威爾士親王大酒店,以後,大千世界,無論走到哪裡,你都免不去一份懷念的。

  透過棕櫚林,他倆看見天空。雲級籠罩著喜馬拉雅山,月亮始終藏在山後面。現在是夜晚十一點。旅館大廳裡面,有人還在玩撲克。看不見海岸,因為旅館的正面朝向遼闊的海洋,然而,可以看見最近的幾座島嶼,黑股股的組成一大塊,以天為背景;沿著碼頭,那一排燈火也可以看見。南風徐來,漸漸地吹散紫色的霧。氣溫又變成加爾各答的氣溫。空氣帶著鹹味,並含有嗆人的氣味。不同的是,空氣還散發出牡蚣和海藻的味兒。威爾土親王大酒店正向著海洋,張著大口。

  米歇爾·理查遜和夏爾·羅塞特倆人走在棕櫚林間的路上。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吃過晚飯,便回別墅去了,彼得·摩根和喬治碗萊恩倆人租了一條遊艇,正在海上盡興。米歇爾·理查遜和夏爾·羅塞特正去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那裡,那倆上岸以後,也會去那裡。

  棕櫚林間的芒果樹上,鳥兒正在喊喊喳喳。群鳥壓彎了枝頭,鳥兒成了芒果樹的俘虜,芒果樹成了長著羽毛長著肉的一種樹。

  一對一對的情侶,在棕櫚樹裡漫步。他們時而出現在路燈下面,時而隱去,時而又在路燈下面,顯現儷影。女伴們一邊走著,一邊搖著寬大的白紙摺扇。他們說著英語。路的兩邊,涼亭間或可見,亮著燈火,這些都是屬￿旅館的,米歇爾·理查遜說。整個這片棕櫚林面對著其他島嶼。在島的那一邊,據說也有一些別墅,還有一個小型的海濱浴場,不屬￿旅館。

  從遠處,他們就聽到了鋼琴聲。她在這裡想必每個晚上都彈,就像在加爾各答一樣。夏爾·羅塞特立刻聽出來,是舒伯特的那首鋼琴曲,昨天晚上,喬治·克萊恩要她彈的正是這一首。這時,在他面前,仿佛突然出現一道白色的亮光:安娜-瑪麗·X,十七歲,身材細長,她正在威尼斯音樂學院,進行畢業考試,正在演奏喬治·克萊恩喜愛的舒伯特的作品。她是西方音樂的一顆希望之星。掌聲響了起來。現場裡,身著盛裝的人們祝賀她,這個可愛的威尼斯姑娘。人家在想:「像她這樣的女子,誰能想到會在印度這裡?」

  「我在加爾各答,」米歇爾·理查遜說,「是先聽到安娜-瑪麗彈鋼琴,後才認識她的;最初呢,有一天晚上,我在路上聽到鋼琴聲,一下驚呆了,不過那時,我還不知道她是誰,我記得,我是來加爾各答觀光的,我受不了了……例來第一天,我就想走……是那首樂曲,當時我聽到的那首樂曲,把我留了下來,讓我在加爾各答待了下來……接下來一連幾個晚上,我都站在維多利亞街上,聽著她彈,後來,有一天晚上,我走進花園,衛兵沒有攔我,一切都敞開著,我走進那個客廳,就是昨天晚上我們待的那個客廳。我記得,當時我在發抖……」他笑了笑,「她轉過身來,看見了我,她的表情十分驚訝,但是,我發現她並不害怕,我就是這樣認識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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