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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他倆沒有說話,為了不吵醒她,此外,看著黑色的帆船,也沒有什麼好說,那些黑色的帆船,在航道上行駛,仿佛在灌滿黑水的稻田裡面行駛。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塊秧苗田,一塊鮮豔的、柔軟的綠地,恰似一塊綠綢。坡面上,人們往返的腳步,隨著白日將盡,漸漸地加緊。人們正在一個多水的地區,一個除了水還是水的邊境地區,淡水,咸水,黑水,在恒河口,都與那綠色的、冰冷的海洋水混合到一起。

  他們約好,在一家白人俱樂部會合。那兩個人已經在那裡。再過一個小時就到了,有誰說。他們口乾舌燥,渴得要命。彼得·摩根問起拉合爾副領事的消息。夏爾·羅塞特說,今早兒他又見到副領事,對副領事是這麼說的,他要去尼泊爾兩天。對於這個謊言,彼得·摩根沒有說什麼,其他人也都點了點頭。

  他們重又上路。夏爾·羅塞特這回坐上喬治·克萊恩的車子。彼得·摩根坐在後排,對夏爾·羅塞特說,他看到三角洲的一派風光後,才發覺,他對印度的迷愛,實際上,比他想像的還要強烈。夏爾·羅塞特也睡了。

  路上經過一陣暴風雨,最後,他們到達三角洲的棕桐林,在斜陽的照射下,棕桐林晶瑩閃耀,這裡也剛剛下過雨。透過棕櫚林看,天際還是那樣水平。

  海上有風浪。他們將車停在一個大車庫裡面,離著碼頭不遠。他們上了小艇,小艇乘風破浪,向前駛去。紫色的霧障向著群島伸展。在其中的一座島嶼上面——你瞧,就是那一座,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說——那個白色的高樓大廈,面前有一個碼頭,停泊了木少的船,那就是威爾士親王大酒店c島嶼很大,在另一頭,有一個村子,地勢很低,接近海面。村子與酒店之間,有一排高大的柵欄,嚴然把二者分開。海邊,海裡,到處都有防鯊網。

  他們一來到旅館沙灘上,便立即跳入海裡。海裡沒有一個人,天色已晚,海浪很大,這種情形不可能游泳,只能洗一個微溫的海浪浴,之後,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返回別墅,他們四人返回旅館。換過衣服已是七點。大家在旅館的大廳裡面集中。她來了,穿著一件白色的長裙,微笑著款款走來。他們已經在等她。大家開始喝起來。大廳有四十米長海藍色的窗慢,又長又寬,已經拉上,遮住了窗扉。大廳那一邊有一個舞池,這一邊和那一邊,被觀葉植物和吧台巧妙地隔開。遊客多半是英國人。

  這時候,無論哪張桌上,客人都開始喝起來。幾個兜售紀念品的小販,來回穿梭。玻璃櫥窗裡面,擺放著香水。幾個白色的餐廳,很大,朝向海。領餐桌上,擺有葡萄。侍者太多了,一個個帶著白手套,赤著腳,來去匆忙。天花板有兩層樓高。枝形吊燈的金黃色又假又空,然而,金黃色的光線十分柔和,在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的眼睛裡面閃爍,此刻,她正半躺在一張低矮的扶手椅上。這裡,天氣涼爽。這裡,豪華的場面非同一般,讓人明顯地感受著,不過,今晚,由於惡劣的天氣,窗扉都已關閉,新來的人不能坐觀滄海,都感到太遺憾。

  一個領班來到大廳,他是英國人。他說,暴風雨晚飯以後就會停止,明天,海上就會風平浪靜。

  夏爾·羅塞特在聽他們說話。他們在談加爾各答以外的人,但是不久,那些人就要來加爾各答,他很快會認識那些人的。他們一會兒說話,一會兒沉默,都漠然坐著,好像沒有了煩惱,也沒有了勁頭,由於昨天夜裡的事,他們都累了。

  大廳那一邊,有人在跳舞。一些遊客來自錫蘭。

  他們在談威尼斯的冬天。

  他們又喝起來,又在談要來的朋友。

  而後,她要去看看大海的情況。

  他們離開餐廳,去看看大海的情況。海上仍有風浪,但風變小了。紫色的霧到處彌漫,均勻地散佈著,在棕櫚林裡面,在大海上面。他們聽到,遊艇都在鳴笛三聲,遊艇是在通知自己的乘客,今天的服務到十點將停止。島上鳥很多,已不知道返回海岸。上島以後,他們便看見,棕柏林間的芒果樹上,灑滿了鳥,芒果已被鳥兒啄得百孔千瘡。

  他們又回去喝了起來,他們願意這樣,吃到很晚,吃到所有人的後面。彼得·摩根談起他正在寫的那本書。

  「她走著,我特別強調這一點。」他說,「她人本身,可以說,就是一次漫長的旅程,這個旅程被我分成若干段,在每個階段,我都突出地去描寫同樣的一種永動——她的不息的腳步,她走著,那句話伴隨著她,沿著鐵路,沿著公路,從路邊的一座座界碑旁走過,把一座座的界碑遠遠地拋在身後,界碑上刻著這樣的地名:曼德勒,卑謬,勃生,她又轉而朝著太陽西下的方向走去,走過夕陽天,經過逞羅,柬埔寨,緬甸,經過多水的地區,多山的地區,她足足走了十年,才到達加爾各答,留在這裡。

  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沒有說話。

  「還有像她那樣的其他人呢?」米歇爾·理查遜問,「如果書裡單單寫了她,我看就沒趣了,不如……你在談她的時候,我就看見,她是出現在一群同齡女當中的,她和那群同齡女正在一起,我看見的她們,在逞羅一帶,在有森林的地方,顯得很蒼老,到了加爾各答後,又變得年輕了。這可能就像安娜-瑪麗講的一樣,但是,在沙灣拿吉,白天,我看見她們坐在那裡,用你的話說,坐在稻田的坡面上,她們敞胸露懷,那種放蕩的樣子,有幾個釣魚的孩子,把魚給了她們,可她們就那麼生吃起來,孩子們嚇呆了,她們卻格格地笑著。相反,後來呢,她們走近印度的時候,又變得年輕,變得穩重了,她們坐在集市上——瞧,一個小小的集市,有幾個白人去那裡——,她們坐在同樣的天光下,在那裡出賣親生骨肉。」他想了想,又說,「不過,你可以就按自己的決定,在小說裡寫她獨個人。」

  安娜-瑪麗領特雷泰爾在睡嗎?

  「是寫那個最年輕的嗎?」喬治·克萊思問,「是不是被媽媽趕出家門的那個姑娘?」

  「豎寫那個最年輕的,你知道的那一個。」

  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似乎沒有聽見。

  「有時,她也到島上來,」米歇爾·理查遜說,「好像就是跟著她來的,就是跟著白人來的,多麼奇怪。看來,她已經完全習慣加爾各答,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因為有的時候,我感覺好像看見了她,深夜,在恒河裡游泳……她唱的那支歌,那是什麼意思,安娜-瑪麗?」

  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睡了,她不能回答。

  「她唱歌,說話,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發表無用的演講。也許應該研究一番,那些演講是什麼意思,」喬治·克萊思說,「一件子虛烏有的事情,卻能讓她高興,一條狗打跟前跑過,也能把她逗笑;深夜裡,她到處散步;我呀,要是我說的話,我就讓她把行止顛倒過來,大白天裡,她卻在睡覺,在恒河邊上,這裡呀那裡呀,躺在某個樹陰下面。莫非最終……他就消逝在恒河裡吧,我看,她好像已經找到了歸宿,她已經忘掉了,已經不再記得,自己是X男人或Y女人的女兒,她再也沒有了煩惱。」喬治·克萊恩笑了笑,「我們活在世上,可以說,就是為了煩惱。可是她,永遠,永遠不再有絲毫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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