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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可能他喝了酒。他的目光已經僵直。他在聽嗎?這一回,大使放棄了。

  「星期四,你到我的辦公室來,十一點,沒問題吧?」他走近一步,又補充幾句,說時眼睛看著地面,聲音壓得很低。「聽著……同意還是不同意,自己要有個說法,如果對自己都沒有把握,那就回巴黎。」

  副領事一欠身:「是。」

  大使朝喬治·克萊思走去。他說話很快,語氣與剛才全然不同。副領事的眼睛閃著光,仿佛突然來了興趣。夏爾·羅塞特以為,副領事是朝他這邊走過來,於是,他也走上前去。他們聽見了。大使在談尼泊爾打獵的事。大使常去尼泊爾打獵,這是他的爵好。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從不願去。

  「我已經不再堅持……你是瞭解她的,上一回,她好歹跟了去,但是,好像她就喜歡三角洲。」

  夏爾·羅塞持這時與副領事已經面對面,副領事臉上掛著笑,對他說道:「有些女人使人為其傾魂,你不覺得嗎?」他說時,朝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望去,只見她手裡端著杯香檳,漫不經心,正在聽著一位先生說話。「那些女人仿佛心海寬闊,充滿善良,可以容納一切……世上種種苦水,都可以一古腦兒朝她們傾倒,那些女人就是溫柔鄉啊。」

  他醉了,夏爾·羅塞特想。副領事的笑是無聲的,連續的。

  「你認為……是這樣嗎?」

  「什麼?」

  「誰……有這般魔力呢?」

  副領事沒有回答。他剛剛說過的話,這就忘掉了嗎?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夏爾·羅塞特。

  夏爾·羅塞特努力想笑一笑,但沒有笑出來,他走開了。

  夏爾·羅塞特又一次請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跳舞。副領事現在在等著什麼。他待在那裡,顯得越來越不自在。他好像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但是,別人想像不到,他是在等待機會,請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跳舞。於是有人說:「什麼還不走呢?」

  只有五六對舞伴還在跳著。炎熱的確使人沒精打采,懶得活動。西班牙領事夫人看到他獨個人在那裡,便走過去,和他說話。他勉強才回答一句。夫人走開了。

  現在,他待在靠近門口的地方,明顯地帶著一種急迫,在那裡等待。別人看不出為什麼。

  是夏爾·羅塞特為他提供了機會。舞曲結束時,夏爾·羅塞特恰恰停在靠近門口的地方,他跟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說著話,一邊等另一支舞曲開始。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正好面對著副領事,副領事朝她那麼一欠身,他倆步入舞池,她,和拉合爾來的男人。

  於是,全印度的白人都看向他倆。

  人們在等。他倆沒有說話。

  人們在等。他倆還沒有說話。人們的注意力漸漸地分散開去。

  她微微有些出汗,吊扇溫熱的風吹在她微濕的身上,讓她感到一絲涼爽,假如沒有那些旋轉的吊扇,加爾各答的白人,恐怕早就逃之夭夭了。有人在說:「看呀,膽量真不小。」

  有人在說:「她不僅和拉合爾的副領事跳舞,她甚至還要跟他說話呢。」

  有人在說:「最後一個來加爾各答的人,不是拉合爾的副領事,不是他,而是那個金黃色頭髮的夏爾·羅塞特,那個高個兒小夥子,他的眼睛多明亮,不過,就是帶著幾分憂鬱,他正站在酒台旁邊,看著他們跳舞……他已經和她跳了不少,我敢賭咒,下一個要加入那個小圈子的人,去三角洲別墅的,就是他,准是他。你看,他好像怕什麼似的……不……他不再看他們,其實沒什麼,沒什麼,什麼也不會發生,不會發生的。」

  副領事大概發覺,在他周圍,其他人都跳得較慢,他像在巴黎那樣跳著,這裡不那麼跳法,她似乎比她的實際重量要重,因為他有點兒帶不動她,他每轉一步,她似乎都要抵抗一下,她已經熱了。副領事,好像是什麼也不注意,這一回卻注意到了,他低聲地說了句抱歉的話,隨後放慢速度。

  她首先開口說話。

  對她的把戲,我們大家知道得一清二楚,她首先說起炎熱的天氣來。她說起加爾各答的天氣,那聲色,簡直就像與你說心裡話似的。但是,她會對他說起夏季風嗎?說起恒河口的那座島嶼嗎?人家不會知道。他永遠也不會去那座島嶼。

  「如果你知道,你還不知道呢,但你就會看到的,再過兩星期,人家也不睡覺了,就在盼著暴風雨。空氣濕度很大,鋼琴一夜之間便走了音……我彈鋼琴,是的,我過去常常彈……你也彈鋼琴嗎?」

  法國副領事咕噥幾句,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沒有聽清楚,但大概的意思說,他記得從孩提時便開始彈鋼琴,但是自從……

  他沉默。她對他說話。他沉默。

  他完全沉默下來,在說了那些話之後,如:他從孩提時便開始彈鋼琴,又如——這時說得比較清楚——:自從他被送進外省的一所寄宿學校,他的鋼琴課便中斷了。她沒有問,是哪一所學校,在哪一個省,為什麼。

  有人在問:「她喜歡他說話嗎?」

  人家在說話,就這樣,人家在說話。

  有時,夜晚的時候,她也那樣,她在說話。和誰說話?說什麼?

  他個子挺高,你注意到嗎?她只能到他的耳朵。他穿著晚禮服,倒是挺瀟灑。好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雖則他一表人材,相貌端正;好一個欺世盜名的自白……實則那樣戒色,多令人可怕。這個來自拉合爾的男人,來自遭苦罹難、麻風病人生存的拉合爾。在那個地方,他殺了人;在那個地方,他祈求死亡降臨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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