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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我去參加家庭舞會,但我卻不說話。在那裡,人家指著我的脊樑說:是他殺了他父親。我跳舞。我保持得體的舉止。總之,經理,我等待印度,我等待你,那時,我還木知道結果會怎樣。在納伊等待的日子裡,我心慌意亂。我碰燈。聽我說,燈都落下來摔碎了。我聽到在空空的走廊上,燈具摔碎的聲音。你們可能會說:你自己知道嗎?在納伊你已經這樣啦。聽我說,是無名的恐懼驅使他這樣做的。一個年輕人待在淒涼的房子裡,他砸燈,他自己也在尋思,這是為什麼,為什麼。請你不要把所有事情一下全捅了出去,要讓事情一件一件地被人接受。」

  「你是不是瞞著我什麼呢,先生?」

  「什麼也沒有,經理。」

  副領事的眼睛分明在說,他沒有說謊。

  「經理,我很希望在加爾各答的這段時間、這段生活能再延續下去。」副領事說,「我並不像別人以為的那樣,希望我的工作早日定下來,其實正相反,我希望那個決定娜娜來遲,直到季風期結束才好哩。」

  「是因為她嗎?」俱樂部經理笑著問。

  「經理,我對你講的這一切,你都可以講給他們聽的。誰想要聽,你就講給誰聽吧。如果他們能習慣找了,我就可以在加爾各答待得再長一點。今晚你覺得高興嗎,經理?」

  「那好,我就準備講給別人聽吧,」經理說,「那個冷冷清清的網球場,我也能講嗎?」

  「什麼都可以,經理,什麼都可以。」

  副領事要求經理再講講那些島嶼,講講她常去的那個島,對的,再講一次。於是,俱樂部經理又講了起來。眼下颶風就要來臨,大海波濤越發洶湧。夜晚,棕桐樹在狂風中不住地低頭折腰,仿佛有一列呼嘯的火車,正在她那個島上,正在那個最大的島上橫衝直撞。棕桐樹在吼叫,如同鄉野上全速行駛的列車發出的聲音。威爾士親王大酒店的棕桐林最最出名。有一個帶電的鐵柵欄攔在北邊,把乞丐擋在外面,那個柵欄挺管用的。沿著碼頭,芒果樹排列向前,花園裡,按樹成蔭。用棕桐林來圍繞旅館酒店,這是印度一帶的傳統。當太陽西沉,在印度洋上空,一片火紅,通常就是這樣;島嶼的道路上面,有不少長長的因湧潮而形成的淺灘,望過去顏色深暗,卻沐浴在紅霞下;棕們樹的樹幹也在紅霞中勾畫出自己的暗影。在印度的馬拉巴海岸,在錫蘭,到處都有棕桐林。一條較寬的道路與威爾士親王大酒店前的道路交錯而過,通向那些分佈在四周的小別墅,那些小別墅也是大酒店的旅館,豪華而又神秘。哦!威爾士親王大酒店,如果經理沒有記錯,在島的西岸,有一個環礁湖,但無人去那裡,因為不在柵欄裡面。大概就是這些。

  俱樂部經理問,副領事今晚要去參加招待會嗎?

  是的,他要去的。這不,他馬上就去。他站了起來。經理看著他,說:「我不會對任何人講到網球場的,即便你要求我講。」

  「那就隨你吧。」

  他起身告辭,穿過俱樂部門前的草坪。在路燈泛黃的光線下,可以看見他,微微傾斜的上身,很高的個子,很瘦的身影。他消失在維多利亞大街上。

  俱樂部經理重新坐下來,開始獨自面對著恒河。

  他們往後在一起度過的夜晚,恐怕不會再那麼有趣,因為法國駐拉合爾的副領事,關於他自己的生活,好像不會再有新東西要講,要編給俱樂部經理聽了;俱樂部經理好像也一樣,不會再有新東西可編可講,無論是關於他自己,還是關於島嶼,或關於法國駐加爾各答大使的夫人。

  俱樂部經理睡著了。

  一扇朝著恒河邊大馬路的窗子亮了起來,那是副領事官邪的窗子。

  無論誰,在晚間這個時候經過那裡,都能看見副領事,他已經穿上了晚禮服,在旋轉的吊扇下,正從一個房間踱到另一個房間。他臉上的表情,隔著馬路與官哪一段距離看,顯得很平靜。

  他出了官邸。眼下,他正穿過花園,朝著法國使館那燈火通明的大廳走去。

  加爾各答,今晚,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大使夫人站在酒台旁邊,她身著黑色的雙層羅紗緊身長裙,手裡揣著杯香按,面含微笑。她環顧四周,以酒示意。她正開始步入老年,人已消瘦,顯出了一副細弱的身材,一副高高的骨架。她薄薄的眼皮,眼睛適中明亮,像雕塑的眼睛那樣輪廓分明。

  她環顧四周:當榮譽軍團高唱凱歌,精神煥發,肩上紅色的飾帶在陽光下閃耀,在一條以征服者命名的筆直的大街上經過時,她站在檢閱臺上,也許會像今晚一樣,用一個飄落他鄉的女人的目光去觀看。在眾人中,一個男士注意到了這一點,這人便是夏爾·羅塞特,三十二歲,三周前到的加爾各答,在這裡,他的職務是一秘。

  她朝幾個英國人走過來,對他們說,如果想署清涼飲料,可以到酒台那邊去,很快,幾個纏著頭巾的侍者為他們服務起來。

  有人在說:「你看見了嗎?她邀請了拉合爾的副領事。」

  出席招待會的來賓比較多。約有四十來位。幾個廳裡都有賓客。若沒有那些大型的吊扇在旋轉,若沒有那些細細的網格在窗扉上,人們一定以為,這是在夏季法國的某個海濱浴場,在那裡的一個娛樂大廳裡。透過窗扉上細細的網格,看窗外花園,如霧中賞景,不過沒有人去看。舞廳是八角廳,地面用帝國綠大理石鋪就,八個牆角裡,都擺放著來自選國的嬌額。牆上掛著一幅畫,畫的是身披鮮紅飾帶的共和國總統和外交部長。有人在說:「她到最後時刻,才邀請拉合爾的副領事的。」

  瞧,她和大使首先起舞,還是按照那種陳規陋俗。

  於是,來賓開始跳了起來。

  吊扇在旋轉,似驚鳥騰空,停在那裡撲扇著翅膀,下面,音樂聲聲,正在播放慢狐步舞曲,枝形吊燈一看就是假的,鍍在上面的金黃色也一樣,很假,又假又空。有人在說:「就是那個靠近酒台、棕色頭髮的男人。她怎麼會邀請他的?」

  這個加爾各答女人,她有心眼呢。沒有人清楚她是如何打發時間的,她幾乎總是在這兒接待人,絕少在她家裡,在恒河邊的那座宮脈裡,當年法國在印度開設商行時,那座官邪也就有了。然而,她好像是忙著什麼事兒。是否因為沒有看見她做其他事兒,人們才以為,她是用讀書來打發時間的?是的。那麼,除了打網球和散步,她把自己關在家裡,還會做什麼呢?成包成包的書籍從法國寄來,都寫著她的名字。到底還會做什麼呢?據說,每天,她都和兩個長得很像她的女兒在一起,度過幾個小時。有一個年輕的英國女子,做兩個女兒的家庭教師,人們都說,她們有一個幸福的童年,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非常關心兩個女兒的教育。有時,在招待會上,兩個女兒也出現幾分鐘——今晚她們也出來了——,但卻站在較遠的地方,好像是媽媽叮囑過她們似的,有人出了大廳後竊竊議論:大女兒將來准會出落得和她一樣漂亮,她們母女倆的扭力之處,已經顯露在相同的地方。每天早晨,她們三人都著白色的運動短褲,一起穿過使館的花園,而且每天早晨,她們穿過使館的花園,便朝網球場走去,到那裡去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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