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副領事 | 上頁 下頁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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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她還有青春的模樣,順路的帆船有時也帶上她。可是後來,她腳上的傷口開始讓人噁心,於是,一連幾星期,一連幾月,沒有一艘船肯讓她悄腳兒。由於腳的原因,那一段時間,男人幾乎不去碰她。不過有時,和某個伐木工人,也照樣發生。在山區的一個衛生站裡,人家給她治過腳。她待了十來天,還有吃的,但她還是跑了,跑了以後,腳也沒有根治,但情況卻明顯好轉。後來就是森林的情形。在森林裡精神錯亂了。一路上,她總是找靠近村子的地方過夜。但是,有時見不著村子,她只好找一個採石洞,或者乾脆就在樹下睡覺。她夢見自己的孩子死了,夢見自己就是那孩子,她夢見自己變成了田裡的水牛,有時,又變成了水田,變成了森林,她夢見自己在兇險的恒河裡,一連幾夜飄浮著,大難不死,然而,最後還是難逃劫數,淹死在恒河裡。 很多情況導致了她精神錯亂,比如饑餓,在菩薩城時,饑餓就讓她嘗盡了苦頭,在菩薩城以後,饑餓當然依舊存在,除此之外,還有火辣辣的太陽,還有森林裡昆蟲的嗡嗡聲響,令人頭昏腦脹,還有林間空地的靜溫,還有不說話,等等,等等。她腦子裡什麼都被打亂,越來越亂,直至有一天,她腦子裡再也不亂了,突然之間再也不亂了,因為她再也不去想什麼。在如此漫長的跋涉中,她吃的是什麼呢Y隨便哪個村頭討一點米飯,有時,撿起一隻被老虎咬斷脖子在腐爛變臭的死鳥,有時采些果子,有時還有魚,是的,在到達恒河之前,她就已經吃魚了。 她一共生了多少孩子?在加爾各答,她找到了豐足的東西來充饑,她記得威爾士親王大酒店,那裡有滿箱的垃圾,她記得一個小柵欄門,從那裡可以討到米飯。後來,她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加爾各答。 她留了下來。 十年前她去的那裡。 彼得·摩根停下了筆。 已是淩晨一點。彼得·摩根走出他的臥室。加爾各答夜晚的氣味,就是河泥和番紅花的氣味。 她不在恒河邊上。灌木叢下也沒有。彼得·摩根繞到使館炊事房的後面,那兒也沒有。恒河裡也不見她在游泳。彼得·摩根明白了,她又去了島上,她是扒在客車頂上去的,在夏季風期間,威爾士親王大酒店的垃圾箱吸引著她。彼得·摩根只看見那些麻風病人在睡覺。 賣孩子的故事是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講給彼得·摩根聽的。十七年前,在老撾的沙灣拿吉,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也在買賣的現場。所以,她總覺得那個女乞丐說的是沙灣拿吉話。時間不吻合。那個女乞丐也年輕多了,不像她見到的這一個。然而,彼得·摩根還是把她講的故事,變成這個女乞丐生命的一段插曲。兩個女兒看見過女乞丐,她仁立在她們的陽臺前,仁立在她們的笑容前。 彼得·摩根現在想用自己淩亂的記憶,來取代女乞丐荒廢的記憶。他認為如果不這樣,他便失去了寫作的語言,便不能把加爾各答這個女乞丐的瘋樣寫下來。 加爾各答。她留了下來。十年前她去的那裡。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失去記憶的?她曾經沒有說出來的話,可能是什麼話呢?她將來不會說出來的話,又會是什麼話呢?她曾經見過的東西,已經忘了,那可能是什麼呢?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她不再記得,那又會是什麼呢?從她整個記憶中消逝的那一切,說出來,到底都是什麼呢? 彼得·摩根沿著恒河,在沉浸在睡夢中的加爾各答散步。當他快要走到歐洲俱樂部的時候,他看見露天座上副領事和俱樂部經理兩人的身影。這兩個男人,每天晚上都坐在那裡,不知談些什麼。 這當兒,正是副領事在說話。那噓聲濃重的口音,分明就是他的聲音。彼得·摩根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所以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但是,他並沒有再往近走,而是轉身走開了,因為,他現在不想聽到副領事的一句秘密話。 彼得·摩根回到大使官邸前,消失在花園裡。 今晚,在歐洲俱樂部裡面,只有一桌人在打橋牌。他們很早就睡了,招待會是明天舉行。俱樂部經理和副領事並排坐在露天座上,面朝著恒河。那些人後來不再玩撲克,他們在說話。他們在裡面,聽不到外邊他倆在談什麼。 「哦來這裡有二十年了,」俱樂部經理說,「我覺得挺遺憾的……就是不會把我的所見所照寫出來、。變成一部小說 副領事望著恒河,跟往常一樣,不答話。 「這個國家,它具有迷人的魅力……讓人再也忘不了,」經理繼續說,「在歐洲呢,很快你便覺得煩了。瞧這裡,永遠是夏天,當然夠苦的,但要是習慣了炎熱的天氣……,哦……炎熱的天氣……回到歐洲以後,再來回憶這裡的大熱天……難忘的夏天……哦!奇妙的季節。」 「奇妙的季節。」副領事跟著說道。 每天晚上,俱樂部經理都談起印度,談起自己的經歷。隨後,法國駐拉合爾副領事也談起自己的經歷,自己的心願。俱樂部經理很清楚,和副領事在一起的時候,該如何開始這種漫談。他首先隨便扯一些話題,副領事雖然木去聽,但往往到最後,那些話題卻能打開他那噓聲濃重的話匣子。有時,副領事說得沒頭沒腦,沒完沒了;有時,他又說得簡潔明瞭。他的話在加爾各答成了什麼,他好像不知道。他確是不知道。因了除了俱樂部經理外,沒有人跟他攀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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