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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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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黃的河水氾濫出來,河邊的竹林沉陷在水裡,乖乖地被死亡攫住。她凝視著黃水。她的眼珠僵直不動,仿佛兩眼是被釘在面孔上的。目光投向那被淹的竹林,饑餓的感覺此時已無影無蹤,饑餓也被某種力量淹沒,吞噬。若要拋開什麼不去想,總能找到拋開它的辦法。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那被淹的竹林和黃水上,饑餓似乎已在那兒找到食物。然而她是在做夢,饑餓在舉手投足間又回轉過來,並且咄咄逼人。饑餓變得如此強烈,她讓您覺得,菩薩河的波浪就要洶湧撲來,她失聲驚呼。她試圖不再去看菩薩河,不不,我忘不了,我就在這兒,我的手就觸在這兒呢。 有去釣魚的人三三兩兩從洞前走過。其中幾個看見了她。但多數人沒有在意。我家的鄰居過去也是洞裡薩湖的垂釣客,有一次,我和他去了森林那邊,我還太小不懂事。那些未成熟的東西,就連香蕉樹上的新芽,她也采來吃,她看著那_釣魚人經過,未來往往,她朝他們微笑。洞外發生著事情,洞內也在發生著不同的事情,這裡一陣蠕動,那裡一陣蠕動。除非因為遇到困難,譬如她被一塊大理石碎片劃破了腳,她總是試圖忘卻從前,忘卻她是因為失足懷孕被趕出來的,就像是從一棵很高很高的樹上失足,沒有疼痛,墜落下來懷了孕的。 她媽媽說:不要跟我們講你十四歲了,十七歲了,我們經歷過那個年齡,比你安分;住嘴,我們什麼都見過。如果她說現在還瞭解這個年齡,見過什麼,她是胡說。天底下有個菩薩城,那一帶的泥土可以充饑,你知道嗎?菩薩河淹沒土地時的景觀你見過嗎?你見了准會驚訝不已。採石場的爆炸聲起,群鴉隨之一哄而散,有一天,我會跟你講一講,因為我還會再見到你,我這個年齡,一定還能再見到你,我以自己的年齡作保證,既然你我都還活著,不是嗎?我就講給你聽,讓你聽著我說,食物的缺乏,我希望現在落在你身上,這會有趣嗎?一連幾天,一連幾星期,每一時,每一刻,她都在望眼欲穿尋找食物,可根本找不著。她會回來對這個無知的女人說,對這個把她趕出家門的女人說:我已經忘了你是誰。 一天,孩子的饑餓迫使她走出山洞,太陽已經西沉,她朝菩薩城那片顫悠明滅的燈火走去。她望見那片燈火有很久了,但是一直不敢走過去。然而,她之所以選擇這個採石洞停留下來,正是因為打這兒可以望見那片燈火。那一片燈火,食物的象徵。今晚,孩子的饑餓就要驅使她投向那片燈火。 她走在小城的街道上,在一個鋪子前放慢腳步,女老闆剛剛走開,她趕緊偷了一條鹹魚,塞進衣裙的領口處,轉身返回山洞。在城關,一個男人停在那裡,盯著她,問她從哪裡來,她說從馬德望……說時就跑,那男人在笑。不許來嗎?是的。她和那男人都笑著自己的肚子。但她還是放下心來,男人跟她說話不是因為魚,他沒有看見。 「馬德望。」 三個有節一樣銀鑽有力,字字圓潤,像從一個繃緊的小鼓面上蹦出。馬——德——望——。那男人說聽到過,她逕自逃開了。 馬德望,她什麼也沒多說。在返回山洞的路上,牙齒就迫不及待地向那鹹魚發動進攻,鹽花和沙塵在嘴裡嘎蹦響。入夜,她出了山洞,把魚洗了又洗,而後慢慢地吃著,咽下去的唾液突然泛上來,滿口成威的,她哭了起來,口角流著誕水,她很久沒沾過鹽了,這下太多了,太多了,她跌倒在地,可跌倒了還在吃著。 她睡著了。醒來時,正是黑漆漆的夜裡。她看見一個奇怪的幻象:那條魚被孩子吃了,魚又把孩子吃了。她沒有動彈:今夜饑餓將是最最兇狠的,它會鬧騰出什麼花樣來呢?它不會善罷甘休吧?我要回到馬德望,討一碗熱飯,然後我就永遠地離開。她要一碗熱飯,一碗熱飯,她說出那兩個字來:熱飯。什麼也沒有出現,她抓起一把沙土,塞進嘴裡。她第二次醒來,忘了嘴裡塞過沙土,她看著夜色,朦朦朧朧,沙土似乎已變成了熱飯。 她看著夜色,朦朦朧朧。 夜裡,她兩次醒來,這恐怕是孩子出生前她遇到的第一次。後來還反復出現過這樣的情形。有一次,她明明已經走到循公河邊,可不知不覺中卻離開河畔,醒來時,覺置身在一片樹林裡。在加爾各答,不,在加爾各答,任何時候,食物都不會同沙塵混在一起,食品都是精選後做出來的,這項工作已用不著人來做了,已有別的東西代替人來做。 一個釣魚人走進洞裡,後面跟著另一個,他們追打那只老鼠,為了孩子,必須將它趕出去。她拿著釣魚人的錢,好幾次去菩薩城,她買來米,放在一個罐頭殼裡煮起來,他們給了她火柴,她吃上了熱飯,孩子很快就要出生。開始幾天裡經受的饑餓將不會再來。 菩薩城的燈火亮起來的時候,豆範山脈退隱而去,那菩薩河,那遙遠的天際,還有那絞車的吱呀聲,也都統統消失了,燈火使那個早已對它習以為常的人昏昏欲題,將她送入惶恐不安的夢鄉,彼得·摩根這麼寫道。 她睜開眼睛,看了看,清醒過來,明白自己在這個地方,面對那邊的燈火,已經過了六個月,遠山依稀,天際迷蒙。這個早晨,肚子墜得特別厲害。她爬起身,出了洞口,在晨光熹微之中,朝遠處走去。 這幾天,那兩個釣魚人實在是倒胃口,因為她的頭髮幾乎禿盡,她的肚子又大得出奇,與她瘦削的身子被不相稱。 先前的饑餓將不會再來,她知道。孩子看來很快就要出生,她也知道,她和孩子要分開的,這是必然的,孩子現在已經不太動彈,好像一切都已經準備停當,只消使出一點點的力氣,就可與她一分為二。 她去了,去找一個地方,為了那事,找一個偏僻的角落,找一個人來接生,把孩子與她分開,她要找媽媽,那個疲頓的女人,那個將她趕出了家門的女人。千條理由,萬條理由,你都不許回來。這個女人,她不知道,她並非什麼都知道,她不知道縱有千山萬水,今天,也阻擋不了我回來,我是無辜的,在你驚愕不已的時候,你會忘了殺我,醜惡的女人,萬事的緣由,我會把孩子交給你,你就收養吧,我會把孩子扔給你,而後我就永遠地逃開。在這樣的晨光熹微之中,萬事生生滅滅。她的媽媽,就讓她來接生吧。而她呢,一個姑娘家,一旦擺脫這個累贅,她將獲得新生,像鳥兒,像花兒盛開的桃樹。 菩薩城一帶的女人,幾乎都打她跟前走過了,她們正往別處去,為了躲避炙熱的夏季風的到來,她們去尋覓一個地方,好養孩子,或睡安穩覺什麼的。 她還沒有忘記那位老者指的方向,活菩薩河逆流北上。她在夜晚行路。她不想也不能忍受那霧濛濛的太陽天,如果要殺孩子,只有你會做得出。這種太陽天,好像要喚起媽媽,讓她再做一次那種不負責任的事。 她在走。 她走了足足一個星期。先前的饑餓將不會再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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