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副領事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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饑餓變得越來越強烈,奇形怪狀的遠山無關緊要,它只催人昏昏欲睡。饑餓把她帶到山上,她開始睡覺。她睡著了。她爬起身,又上了路,有時朝著山地她認定的北方走去,然後又睡。 她尋找吃的東西。她睡了下來。她不再像在洞裡薩湖走路時那樣有勁了,步子變得沉重,身子開始晃晃悠悠。她繞過一個小城,人家說那是菩薩城。過了菩薩城,她往前又走了一程,而後,踉踉蹌蹌地朝山邊徑直走去。她從不去問洞裡薩湖在哪裡,什麼方位,關於湖的方位,她認為別人說的都不對。 她打一個廢棄的採石洞前走過,她走了進去,睡在裡面。這是在離菩薩城不遠的地方。從採石洞口,她可以看見遠處有些草棚。有一次,大概是在兩個月前,她出了一次門,現在也記不清了。在菩薩城一帶,那些被趕出家門的婦女、老人、瘋瘋傻傻的人比比皆是。他們相互交錯而過,自管尋找吃的,互不搭話。大自然啊,給我一點吃的吧。有果子、有泥土、有帶色的石頭。她還想不出法子,去抓住那些靠著陡峭的岸邊打盹的魚兒。她媽這麼說過:吃,吃,木要像死了你媽似的,吃。在午休的時辰,她尋找了好長時間。平原啊,給我一點兒東西嚼嚼吧。她去搞野果;野香蕉,去搞那發青的稻穀,去摘芒果,將東西帶回洞裡吃。她咀嚼著那發青的稻穀,吞咽著那香甜的芒果漿。她睡了。稻穀,芒果,都是可以充饑的東西。她睡了。她醒轉過來,看著眼前。在採石洞的右側,除了那地勢較高的菩薩城之外,在天地之間,惟有她那懷了孕的小女子瘦削的身影。其他什麼也看不見。不過,以為是什麼都沒有,然而一切都糜集在那裡。在洞裡薩湖時,也以為是什麼也沒有的,其實,在到達這裡之前,她是多麼無知。在採石洞的左側,就是豆冠山脈,那裡樹木參天,那些粉紅色的還有綠色的採石洞,在山坡上張著大口。聲音不斷從那裡傳來,那是一種帶鏈條的機械發出的聲音,還有什麼東西沉重的垂落聲以及洞口邊的人喊聲。這種情形發生多長時間了? 這豆寇山脈,在她的身前身後打破寧靜,有多長時間了?這條河流是在雨後才滿是泥沙的嗎?又是一條河流,把她引到這裡。 肚子愈來愈鼓。肚子扯著她的裙子,天天往上提,她走路時膝蓋已露在外面。在這他鄉異地,她的肚子猶如那長在石頭之間的一顆渺小的種子,十分纖弱,催她去尋找可以充饑的食物。而經常地下著。雨後饑餓愈加強烈。肚子裡的孩子什麼都吃,發青的稻穀、芒果。在這怪港的地方,真正讓人感到怪異的,就是始終找不到吃的東西。 她醒轉過來,走到外面。這一帶有不少採石洞,她就在採石洞周圍開始轉來轉去,就像她在洞裡薩湖北面時那樣。在一條小路上,她遇到一個人,便向他打聽烏瓦洲平原。那人不清楚,人家不想回答。她繼續打聽,每一次,別人都無可奉告,這個地方便愈加變得封閉,成了禁地。但有一次,一位老者回答了她。烏瓦洲平原嗎?你應該領著路公河走,恐怕是這樣。可那涓公河又在哪裡毗你應該順著菩薩河南下,一直到洞裡薩湖,再打洞裡薩波往南,應該是這樣的。水流向大海,千百年如此,到處如此,烏瓦洲一亞加底克平原就在海邊。那麼,如果沿著菩薩河而上,你知道情況嗎?恐怕就要碰到高山峻嶺了。在那高山峻嶺的後面呢?聽說是逞羅灣。我要是你的話,孩子,我就往南去,就連上帝,為了逍遙自在,也打南邊行呢。 她現在終於弄清楚了洞裡薩湖在哪裡,終於知道了自己處在它的什麼方位。 她仍然停留在離菩薩城不遠的那個採石洞裡。 她出了山洞。腳步剛剛停在一家孤零零的茅舍前,還沒有進村子,便遭人轟攆。過了一刻,她又站在另一家也是孤零零的茅舍前,離門還有一段距離,但又被轟走了。到了幾個村子邊,情形都一樣。她沿著河邊的竹林行走,尋找機會,最後穿過那幾個村子,沒有被發現,就像其他那些女乞丐一樣。她們混進集市裡,與賣湯飯的小販摩肩而過,她們瞧著那一塊塊的豬肉,在案板上油光閃亮,綠頭蒼蠅成群結隊,與她們一樣直著眼睛盯著,不過停落在更近的地方。她向那些年紀大的婦女和賣湯飯的小販乞討,每次要一碗飯。她什麼都要,米飯、骨頭、魚、死魚。隨便什麼,給我一條死魚對你又能怎樣呢?因為她太小了,有時人家給她一點吃的。但通常的情形是遭到拒絕。不不,你一定還會再來的,明天,後天,往後……人家看看她:不給。 在採石洞裡,她發現了地上的頭髮。她在頭上拽一下,手裡就是一大把,沒有痛覺,這都是她的頭髮呀,她站在那裡,挺著肚子,饑腸轆轆。饑餓始終就在她的前面,她不會再回頭,路上她能丟失什麼呢?頭髮再生出來就像鴨絨那樣,她成了一個齷齪的尼姑,真正的頭髮不會再長出來,頭發報在菩薩城這裡已經枯死。 她已經能記住自己的藏身之地,也能認出那些刻著字的界碑,認出那些粉紅色的還有綠色的洞口,一個個洞口在山坡上張著大嘴。每天晚上,她都回到那個廢棄的來五洞,那裡既封閉又乾燥,蚊子比外面坡面上少,陽光進不來,光線比外邊暗,眼睛在黑暗中睜得開。她睡了。 她從洞裡面看著外面的大雨。從不遠處開採大理行的山上,時常冷不防地傳來一聲炸響,驚得大群的烏鴉直飛天空;菩薩河的河水在河邊的竹林上節節升高,日甚一日;有野狗不時地經過,不叫也不停下,她試圖喚它們過來,但它們徑直而過,她對自己說:我是一個沒有食物味的姑娘。 她吐了,她試圖把孩子吐出來,把孩子從身上摘除,但吐出來的卻是酸溜溜的芒果水。她睡得很多,十足一個瞌睡蟲。這還不夠,白天黑夜,孩子都在不停地蠶食她,她隨時都能聽見肚子裡那不住的吃食聲,吃得她骨瘦如柴,孩子吃她的大腿、胳膊、面頰——她伸手去摸,臉上只有兩個癟窩,在洞裡薩湖時,面頰還鼓在那裡——還吃發根,一切東西。孩子一點一點地侵佔她的地盤,然而只有饑餓還歸屬她,孩子沒有吞沒她的饑餓,她胃裡酸得直冒火,就像打瞌睡的時候,火辣辣的太陽跟你過不去。 她隱約地感覺體內正在發生著什麼,仿佛她正從肚子裡開始成長變大,將來很快要發生的事,她比以前看得更清楚了。四周的黑暗突然被劃破,被照亮開來。她發現:我是一個十分消瘦的姑娘,肚皮卻繃得很緊,就要裂開,兩條細腿支撐著肚子,我是一個瘦得不成樣的姑娘,一個被趕出了家門,就要生孩子的姑娘。 她睡了:我是一個瞌睡蟲。 火將她驚醒:胃裡在冒火,她吐出血來,不能再吃酸芒果,再吃只能吃些青稻穀。她要去尋找。老大,給我一把刀殺了這只鼠吧。地上什麼都沒有,只有河床裡的圓圓的礫石。她翻過身去,把肚子放在礫石上,蠕動停止了,停止了,完全停止了,她喘不過氣來,便抬起身,但蠕動馬上又開始了。 從洞口大石頭的豁口處向外望去,菩薩河正在不停地上漲。 菩薩河裡已是滿滿的河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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