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副領事 | 上頁 下頁


  引子:

  法國駐拉合爾的副領事在拉合爾一年半期間,沒有一個朋友,從沒有人進他的官邸。一天夜裡,他朝薩裡瑪的花園開槍,打死了幾個麻風病人,接著站在陽臺上大聲吼叫起來。由於這件令人頭痛的案子,他被調離拉合爾,在加爾各答等待重新安排。對於這件事情,他拒絕解釋,連拒絕解釋的理由也不願說明。

  ***

  她在走著,彼得·摩根寫道。

  為何不回去呢?必須讓自己消失。我不知道。你會明白的。我需要一個方向,讓自己消失在那裡。必須打消其他念頭,遺忘知道的任何事情,走向那險惡莫測的天邊,走出這寬廣遼闊的沼澤。數不盡的斜坡縱橫其間,看不出為什麼。

  她正在這麼做。她一連走了幾天,順著斜坡,又離它而去,渡過河水,徑直地往前,走向遠方的沼澤,跋涉而過,向著更加遙遠的沼澤走去。

  腳下還是在洞裡薩湖一帶,她還能認出。

  要知道,天邊把你引去與它匯合,但無邊也許並不是那麼險惡莫測,哪怕人們都這樣認定。而人們壓根兒不曾想到要留神的地方,往往才是最最險惡的。

  低著頭,她向著險惡莫測的天邊匯合而去;低著頭,她認出泥沙裡的貝殼,那是洞裡薩湖的貝殼。

  應該堅持走下去,為了讓那個把你趕出家門的人最後又能想你,這是她從媽媽趕她走時說的話裡,明白過來的道理,她在堅持,她認為是這樣,她往前走著。她失去了信心:我還太小,我還要回來的。如果你回來,媽媽說,我就在你的飯裡放上毒藥,把你毒死。

  低著頭,她往前走,往前走。她感到很餓,卻很有力量。她在洞裡薩湖平原上走著,遠方天地相連,形成一條直直的線,她走啊走,天邊還是那麼遙遠,她停下來,又往前走,在那令人壓抑的穹隆下,繼續往前走。

  饑餓和道路在洞裡薩湖平原上生了根,又繁衍出新的饑餓和道路,伸向遙遠。既已走出這一步,只有繼續走下去,什麼也不再說。在睡夢裡,媽媽手拿一根棍子,瞪著她:你這個賤丫頭,居然懷了孕,明兒太陽一出來,你就給我滾出去,你會永遠嫁不出去,一輩子當個老姑娘。我的責任只是照顧這樣的孩子,他們有朝一日能夠離開我們……滾遠些……任何情況下都不許回來……記住任何情況……滾得遠遠的,遠到我覺得不可能有的地方,遠到你自己想像不到的地方……賤貨,在你媽面前低下頭,然後滾開。

  她爸爸說:如果我沒有記錯,我還有個堂兄住在烏瓦洲平原,他的孩子不太多,恐怕他會收留你,當個傭人什麼的。她還沒有來得及問明烏瓦洲平原在哪裡。雨天天在下,天空烏雲不停地翻卷,向著北方滾滾而去。洞裡薩湖在漲水,帆船在湖中行駛,從湖的這一岸只能在大雨過後出斜陽的時候,才看得見對岸的景象:但見在水天相連的地方,聳立著一道藍色的棕桐樹。

  她剛從家裡被趕出來的時候,一直都看得見湖的那一岸。她從來沒有到過那一邊。如果到了那一邊,她是不是就開始消失了?不會的,因為從那一邊她還能看到這一邊,她出生的地方。洞裡薩湖的湖水顯得平靜,看不出水流,湖水含帶著泥沙,讓人不免望而生畏。

  她看不到湖面了。她又走到一片寬闊怪譎的沼澤地帶,同樣斜坡縱橫。此刻那裡空無一人,一切都靜止不動。她是從這塊沼澤地的另一邊走來的,在她身後是一條鐵路高高的路基,鐵軌已被大雨奪取光澤,她看見好像有什麼生靈從路基上穿過。

  一天早晨,一條河流橫在她的面前。河似乎還沒有醒來。但從河道上,她很容易地辨出一個方向,這讓她勁頭陡增。有一天,她爸爸說,如果誰沿著洞裡薩湖走,他永遠不會迷路,遲早他會在某個岸邊,認出什麼跡象來的;他還說,這是一個偌大的淡水湖,這個地方的孩子之所以能活下來,正是因為這個湖裡魚很多很多。她逆流而上,沿河走了三天,一邊思量,如果到了河的盡頭,她該能找到洞裡薩湖的北面了吧。那時,她將面對著大潮停下來,就留在那裡。有時她稍歇片刻,看著一雙腫腫的腳,腳底已經感覺不到橡膠鞋底的存在,她不由得細細撫摩雙腳。路上可以看到青青的稻穀,可以看到芒果樹,還有香蕉樹。她一連走了六天。

  她停下腳步。在發現這條河流並順著它去尋北之前,她是不是已經走過了頭?她繼續緊貼著蜿蜒綿伸的河流行走,有時天黑了也游上一程。接著再走。她在看:對岸的水牛是不是比其他地方的水牛更矮更壯?她停下來,孩子在她的肚子裡攪個不停,讓她著實受不了:就像一群魚兒在她肚子裡交戰,那是孩子自個兒悶聲不響地在快樂地玩呢。

  她在尋思:烏瓦洲平原究竟在哪裡?她想,等她明白過來,可能她已走到相反的方向去了。她考慮選擇另一條讓自己消失的途徑:往北而行,越過她的村莊,下一程是逞羅,但在逞羅之前停住。到了北方不再有河流,我也就用不著老是這樣順河而行,我將在到逞羅之前,選定一個地方,就留在那裡吧。她看見南方融化在大海裡,她看到北方巋然不動。

  沒有人知道烏瓦洲平原在哪裡。她往前走著。洞裡薩湖的北面地勢較高,所有南下的河流都流向大湖。看見這些河流全部匯合向大湖,就像是大潮的一頭長髮,隨著大潮扭向南方。應當順著這緩緩頭髮往上走,直到發梢,直到盡頭。從那裡向南回頭,眼前將會是一望無際的河山,家鄉的村莊也包括在全景當中。那些水牛又矮又壯,那些粉紅色的石頭有時大塊大塊地出現在稻田裡,這些都是不同之處,意味著她的方向沒有錯。她想,先前一直圍著她的村莊奔波打轉,現在已告結束,她當初出發時的方向就錯了,第一步就走錯了。她對自己說:這回才是真的開始出發,這回我才選對了北方。

  她弄錯了。她選擇了菩薩河逆流而上,可它起源於豆宏山脈,在南邊。她看著天邊的群山,問人那是不是逞羅,人家說方向喬反了,那是柬埔寨。大白天,她在一個香蕉園裡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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