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蘭克林自傳(25)

二五

　　要堅持遵守「秩序」的計劃是非常不容易的，我為此傷透了腦筋。因為，我很快發現對於那些像印刷工一樣能夠自己安排時間的職業來說，這個計劃應該說是切實可行的；但是對於業主而言卻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必須和世人打交道，得在屬自己的時間裡接待生意人，因此無法嚴格遵守這個計劃。還有，要在把物品、文件都放得井然有序這個意義上遵守「秩序」也很困難。早年我不習慣這樣做，因為我的記憶力非常好，所以我也感覺不到因這種缺乏秩序亂放東西所引起的不便。所以為了能夠實踐這一美德，我花費了大量的精力，而且在其間發生的過錯又給我增添了不少煩惱。我在這方面的努力幾乎沒有帶來多大的改進，而且老是重犯老毛病，致使我幾乎要放棄這種努力，使我自己滿足於這方面殘缺不全的品德了。

　　這件事與發生在我鄰居身上的一件事極為相似。這個人是做鐵匠的，有個人向他買了一把斧子，不過卻不滿意這把斧子只有刀刃處鋒利光亮，他要求斧子的所有表面都是這樣。於是鐵匠只得答應給他磨斧子，條件是他自己幫忙搖砂輪。他一搖起砂輪，鐵匠就把斧子的寬面重重地壓在砂輪上。那人不時地跑過來看磨得怎樣了，因為砂輪搖起來十分吃力。最後他不想再磨了，寧可接受原來的斧頭。鐵匠說：

　　「繼續搖，不要拿走。現在這個斧子還滿是斑點！慢慢地就會把它磨亮的。」

　　「就這樣吧，我就喜歡有斑點的斧子。」那人說道。

　　我相信許多人都會是這樣。他們由於沒有我所使用的那些方法，發現要培養善行、破除德行上的惡習面臨重重困難，於是就放棄了努力，而且還會這樣說：「帶有斑點的斧子最適合於我。」同時，我經常對一些貌似有理的事情進行反思，由此我發現那種在道德上強求達到十全十美的舉動是件蠢事。如果我如今的行為讓人知道，我則會受到他人的譏笑。而且一個人如果在人格上完美無缺，還會帶來他人妒嫉和憎恨，這也是一種麻煩。所以，一個明智通達的選擇是應該讓自己保留幾分不足，以此避免朋友產生相形見絀的感覺。

　　說實話，我覺得在「秩序」這個方面，我的一些習慣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現在我老了，記憶力變得很差了，我非常明顯地感到缺少這種習慣的不便。但是整個來說，雖然我從來沒有達到我原先想要達到的完美境界，而且差得很遠。不過，我通過這些努力使自己得到了很多快樂，而且比沒有做過這樣嘗試的人要完善些。我還是要像那些練習書法的人一樣，儘管他們沒有希望使自己的書法達到字帖那樣的完美程度，但是通過努力必會有所提高，如果他的字跡因此更加清晰俊秀，也就可以滿意了。

　　想想吧，如果我的後代子孫知道他們的先輩正是依靠著這點小本領，並且在仁慈的上帝的保佑之下，因此一生都是如此幸運，直至七十九歲那年他還在為自己寫傳記，那對他們將會是很有好處的。說不定在我的晚年還會有災難臨頭，這就只好聽從上帝的安排了。但是即使厄運降臨，只要回顧往日幸福快樂的生活，就會使人聽天由命地忍受。我的身體長期以來非常健康，迄今體格還強健結實，這應當歸功於自我節制。我依靠勤勉使自己掌握到必要的知識，成為一位有用的公民，並且在學術界享有幾分聲譽。國家對我的信任和給我的光榮職位應當歸功於誠懇和公正。儘管這些美德在我身上還不完善，但是在它們的綜合影響下，我培養了溫和的性格和幽默愉快的談話風格，所以現在仍然頗受人們的歡迎，甚至相當多的年輕朋友以與我交往談話為樂事。所以，我希望我的後輩子孫能遵照這個榜樣去做，並且從中得到益處。

　　＊＊＊

　　想來人們已經注意到：雖然我的這個計劃並非完全排斥宗教，但是其中卻沒有任何一個教派的特殊信條。我確實有意地避開了這些宗教信條，因為我確信自己的方法極為實用，並且具有優越性，對於信仰各種不同教派的人都是有用的，同時我還抱有在適當的時機加以出版的打算，因此我不願意它包含任何足以引起任何教派的人反對的東西。我曾打算替每一條美德寫一段簡短說明，列出獲得這種品德的好處和與它相反的惡習的危害性。我原打算稱這本書為《道德的藝術》，因為我準備用它來指出養成這些美德的方法和方式，這就使它區別於那些僅僅勸人為善的說教，因為這種說教並不能給人們指出行善的方法，卻像那些慈善家的口頭施捨。他們告訴饑寒交迫的人們要吃飽穿暖才能幸福，卻不指點出用什麼方法或者在什麼地方可以得到衣服避寒、得到食物充饑。

　　可是，我的這些打算始終未能得以實現。誠然，我不時記下一些在寫作中有用的感想、論斷等筆記，及其他一些事項的要點，以備日後應用，有一部分我還保存到現在哩！但是由於我早年對私人事業和日後對國家大事必須加以密切的注意，使我不得不把它耽擱了。我在內心裡認為這一計劃是一項宏大的工程，需要投入全部的精力，可是一連串非預料所及的事務使我無法實現這一計劃，直到今天這仍然是我一樁未了的心願。

　　我打算在這部作品中闡明並且進一步強調這樣一個觀點：如果僅從人的天性方面考慮，那麼邪惡的行為之所以有害，並非由於它們被道德傳統所禁止；而某些行為之所以被禁止，正是出於它們的危害性。因此，對於一個具備良好德行的公民而言，他不僅可以渴望在今生得到快樂的生活，而且這種願望對他人和社會都是有益的。就此而言（由於世界上永遠會有富商、貴族、親王和國家需要的一些誠實可靠的人管理他們的事務，而這種誠實的人可謂鳳毛麟角），我將致力於使青年認識到，如果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想要興旺發達，那麼，除了真誠、廉潔的質量以外，再沒有更好的資本了。

　　我計劃中的品德起初只有十二條項目。但是，有一次，一位很親切的教友會朋友坦誠地告訴我，人們一般都認為我很自大，我在談話中常常顯露出這種神態，在討論問題的時候，我往往並不滿足於證明自己正確，而是盛氣淩人地要求對方信服。並且他還列舉了幾個實例使我承認他的批評意見。於是，我決心在克服其他缺點的同時，盡可能地克服這種壞習慣，或者說愚蠢的行為。所以我在單子上又加了謙虛一項，並使這個詞具有廣泛的含義。

　　我不敢自我吹噓在培養謙虛的品德方面我取得了多大的成就，不過在外表上我已經有了不少改進。我在交談中始終克制著自己不說出過分自信的話，絕對禁止發表任何與別人的觀點直接相左的意見。我甚至遵照「講讀俱樂部」的老規矩，凡是在英語中表示肯定見解的單詞或辭令一概不允許自己使用。例如「一定」、「無疑」等等。相反，我選擇了「我希望」、「我估計」，或是「我猜想這件事情可能是如此這般」，或是「我現在看起來好像是……」當與他人討論問題的時候，我不再像以往那樣對一個自己認為是錯誤的意見直接進行駁斥，立刻指出他的錯誤悖理的地方，我決心放棄這種說話方式所能帶來的快意。我在回答的時候也按照相似的方式，如果我並不認同對方的觀點，便首先指出對方的看法可能正確的那些情況，然後提到在當前的情況下在我看來好像有些不妥，如此等等。不久，我就感覺到了這種方法的益處，因為我與他人的交談比以往更加融洽了。由於我是以謙遜態度提出自己的見解，很少引起人們的反感，所以這些意見反而經常為人們所接受。這樣，當發現自己的意見不正確的時候，也不致於過分難堪；當我的觀點正確的時候，我也能夠通過交流說服別人接受我的意見，放棄錯誤的看法。

　　我剛開始運用這種方法時覺得很彆扭，後來不斷地適應就變得容易起來，終於成為我的一種自然而然的習慣。在過去五十年中，我相信不會有人聽我說過一句傲慢武斷的言詞。我以為我的許多成績應當歸功於這種謙遜的習慣（撇開我的誠實、廉潔品德不講）。早年，我曾經提議修改陳舊的制度從而建立新的制度。當時我還很年輕，我的意見卻受到人們的重視。後來我成為議員，在議會中產生較大的影響。我並不善於辭令，從來也不是一個能言善辯的人，講話往往措辭不當，有時還會出語病。儘管如此，我的主張一般都能得到人們的支持。

　　在人類的天性中，恐怕沒有什麼比驕傲更難以馴服的了。不論你怎樣跟它進行殊死搏鬥，甚至要把它打入十八層地獄，儘管你拼盡全力想把它制服，你還是無法消滅它，它還會不時地改頭換面鑽出來顯露原形。在這本自傳裡你就可能會經常遇見它，因為即使我以為自己已經完全克服了這一缺點，可能又因為謙虛而感到自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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