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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後記(2)


  創作技巧是評論界對這部小說探討的中心。福爾斯對現實主義傳統的挑戰頗受評論界的注目。

  在本世紀四十年代,隨著弗吉尼亞·沃爾芙和詹姆斯·喬伊斯相繼謝世,把小說改造為表現現代意識之工具的創造性歷史時期——即意識流小說時期,暫告一段。到五十年代,現實主義小說又在英國文學中占了主要地位,出現了「憤怒的青年」一派及一批工人小說家,他們以嚴肅的態度寫社會問題和道德問題,有的評論家把他們稱為「社會文獻派。」到了六、七十年代,由於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社會情況的發展變化,以及新的哲學思想的影響,英國文學界出現了一批藝術風格有顯著變化的作家,象安東尼·伯吉斯,艾麗絲·默多克,安格斯·威爾遜等,其中,約翰·福爾斯是較為突出的一位,他的《法國中尉的女人》是六十年代一部具有代表性的作品,獲得了國際筆會銀筆獎。儘管以上作家的作品內容和風格各異,但他們都在探索人在社會中所處的地位和人的自我本質,藝術上都企圖突破或揚棄十九世紀現實主義的傳統,對小說的形式和表現手段進行各種實驗,從而創造出一種新的格局。

  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福爾斯闡述了自己的創作理論,同時,這部小說本身也就是他的理論的實踐。福爾斯反對十九世紀現實主義創作的「全知觀點」,即「小說家僅次於上帝,他可能並不是無所不知的,但他要裝出無所不知的樣子。」他說,小說家都是事先擬好計劃,對情節、人物、結構等進行全面安排,然後按計劃寫作。他認為這種創作是不真實的,因為「我們知道,世界是個有機體,而不是一部機器。我們還知道,一個塑造出的真實世界必須獨立於其塑造者。一個計劃的世界是一個僵死的世界。我們筆下的人物和事件只有不受我們約束時,才開始變得活生生的。」因此,「必須給人物以自由!」這樣,在小說第十二章中,作者說他命令查爾斯離開莎拉以後回萊姆鎮去,可是查爾斯並沒有那樣做,而是轉身走下坡,無緣無故地到牛奶房去了。「去牛奶房那個主意明顯地出自查爾斯,而不是出自我本人。再說,倘若我希望他是位真實的人物,我就得尊重他的自由,而廢棄我為他規定的貌似神聖的計劃。」在第四十四章裡,作者寫到查爾斯準備跟歐內斯蒂娜結婚,但在下一章中,查爾斯突然改變了主意,去追求「法國中尉的蕩婦」了。

  正是在「給人物以自由」的思想支配下,故事最後又出現了喜劇和悲劇兩種結尾。在第五十五章中,作者在講述了查爾斯的需要與莎拉的需要兩方面的矛盾之後,表示要讓矛盾自行發展,而不去干預,自己只起一個記錄員的作用。「在這場衝突中我採取的唯一辦法就是提供兩種可能,兩種描述。」這部小說前後有三個不同的結尾,對於這種寫法,正如福爾斯在給本書的中譯本所寫的前言中所說,有人認為它「扼殺」了歐洲小說的傳統;更多的評論則認為三個結尾並不單純是為了花樣翻新,而是說明三種不同的可能結局,這更符合小說中歷史事件的發展;正如現實生活中一件事物的發展也許有幾種可能性一樣,作者用三種結局來結束他的小說,就顯得更為真實。

  耐人尋味的是,小說的大部分卻採用了維多利亞時代小說的寫法。作者在第十三章中說:「假如說到現在為止,我一直裝作瞭解我筆下人物的思想和內心世界,那只是因為我所採用的是我所寫故事的那個時代被廣泛採用的傳統方法。」不言而喻,採用這種方法對再現當時的人物和環境是有利的。可是,作者在採用這種方法的同時,又不斷地對它開玩笑,甚至嘲弄,經常有意識地去突破這種創作方法的束縛,這更激起了讀者和評論界的興趣。有的評論說,福爾斯的小說表明:一個二十世紀的作家只能從二十世紀的哲學和感情角度來寫書,不可能再按照十九世紀的某種模式依樣畫葫蘆。其實,福爾斯本人在為哈羅德·品特改編的電影劇本所寫的序言中也不否認,他是從維多利亞中期和當代兩種觀點來創作這部小說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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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哈羅德·品特改編的電影劇本《法國中尉的女人》(英文版,1981年)第5頁。

  福爾斯在《法國中尉的女人》和他後來在一九七七年發表的另一部小說《丹尼爾·馬丁》中,都運用了比較技巧。在這兩部小說中,故事和人物並不是他要描述的唯一內容,而是圍繞情節的發展,書中展開了各種思索和探討,插入了大段大段的議論。作者似乎不慌不忙(例如查爾斯遇到女主人公莎拉是在第一章,而他們二人一直到第十二章才開始直接接觸),邁著沉思默想的步子時而環顧四周,對歷史、文化、社會等方面的許多問題進行議論。例如,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對時間觀念、審美觀念、倫理道德、服裝式樣、建築藝術、科學研究的發展進程、婦女解放運動、私人偵探行業等都進行了廣泛的議論或進行不同時代的比較,甚至對象幾車、椅子裝飾、婦女射箭這樣的小事也不放過。特別明顯的是,為了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英國與美國進行對比,作者在《丹尼爾·馬丁》中讓丹尼爾去了好萊塢;而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作者讓查爾斯先去波士頓,然後去美國南方,為的是對南北戰爭後的美國與英國進行比較。從情節發展上看,這兩次旅行都並非是必然的。這些議論和比較,有的純屬知識範圍,有的則是為了說明某個問題。例如,為了說明維多利亞時代在性愛問題上的虛偽性,作者不惜幾乎用整章的篇幅來進行議論。對於這種寫法,評論界是毀譽參半,褒貶不一。英國的P·R·卡茲在一篇評論中說:無論如保,「福爾斯的比較技巧使我們有可能看到,我們今天的社會是從那個社會(維多利亞時代)發展而來的。」①許多英美讀者對這種比較方法很感興趣,認為《法國中尉的女人》是維多利亞時代任何作家都寫不出來的一部維多利亞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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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彼得·沃爾夫著《約翰·福爾斯》(英文版,1979年)第131頁。

  我們常說,外國文學作品可以起到借鑒作用,自然這並不是說閱讀一部作品就要接受它的觀點或模仿它的方法。讀者和文學的關係決不是這樣簡單的。可以吸收的固然可貴,不能吸收的作為知識也同樣重要。我們可以從中瞭解到世界是如此大,生活是如此複雜;瞭解到世界上有那樣的人,發生過那樣的事:對人生和社會有人作出那樣的解釋,持那樣的態度;文學作品還可以用那樣的方法來寫。這就可以擴大我們的眼界,使我們免受狹隘、偏頗、簡單化的局限。在這部小說中,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交替使用;打破歷史時間概念,作者在小說中自由出入;人物可以不受作者控制,其命運可以有多對選擇;它既是以人物、情節為中心的小說,又像是「以小說形式寫成的論文集」;既模仿十九世紀現實主義小說的體制和風格,又嘲弄它;突破它;既以維多利亞中期作為小說的背景,寫那時的人物故事,又不是一部歷史小說,而包含了現代內容。以上種種讀者在閱讀這部作品時,自會有清楚的瞭解。

  這部小說的中譯本在出書以前曾在《莽原》雜誌摘譯刊登,編輯部為此付出了辛勤的勞動;在全書翻譯過程中,百花文藝出版社的編輯同志給予很大的鼓勵和支持,全書譯出後又認真推敲,對譯文加工潤色;汪躍進同志協助譯出每一章的卷頭引語;本書的作者約翰·福爾斯先生從英國寄來了中譯本前言、生平著述年表和照片。在此,一併向以上諸位表示深切的謝意。

  劉憲之 藺延梓

  一九八五年六月十一日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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